黃梨洲的明儒學案、全謝山的宋元學案

我在宋代,已經講了好幾部書,實在元代馬端臨的《文獻通考》,還可說是宋代史學傳下。現在要講到明代。明代人在學術方面,比較漢、唐、宋各代都要差一點。中國這幾個大一統的朝代,漢、唐、宋、明,論到學術,惟明最差。這雖沒有人詳細講,但顯然是事實。我從上講來,漢、唐、宋三代都有他們學術長處,但又多不同。為何明代又要比較差?這些處,都是我們自己讀書應該注意的大問題。固然我們立刻不會能有答案,也不容易下此一答案,但此問題總不應該不留心注意到。

此下我們講明代,我想特別只舉出一部書,即是黃梨洲(宗羲)的《明儒學案》。實際《明儒學案》已不是明代的書,這書在清代才完成。這樣講來,我就在明代想不出舉哪一部書來作史學名著講。其次,諸位或許會認為《明儒學案》是一部理學書,用今天話來講,是一部講哲學思想的書,不是一部史學書。這觀點卻是要不得。今天我們做學問,都跟著西方人道路,都要講專門之學。可是諸位讀的是中國書,由讀中國書來做外國學問,這中間也很困難。如讀《論語》,《論語》究竟是一部哲學書呢?還是文學書呢?還是史學書呢?很難定。今天諸位倘使是學文的,當然不讀《論語》,因《論語》不算一部文學的書。又如學史學的,也不會讀《論語》,諸位總覺得學史學,孔子《春秋》應該看一看,《論語》便不要看。似乎只賸下要討究中國哲學思想的人,纔來讀《論語》。但我得告訴諸位,諸位究竟還沒有脫離了中國,而且此下也將還在中國,做一中國人,乃至一中國學者。如諸位要講中國歷史而《論語》一書都不曾讀得懂,此人的史學知識,可能是淺之又淺,或許早就可說不會有很大的價值。所以若我們一定要把學問分疆劃界,指定這是史學、這是文學、這是哲學,這樣一分的話,如韓信軍入趙營,拔趙幟,立漢赤幟,趙營早破,不能再存在。所以諸位要覺得我今天講史學名著而來講到《明儒學案》,似乎有些奇怪,其實《明儒學案》也可說是一部中國的學術史。講歷史本有多種講法:一種是講通史,一種是講專門史。如我們講《通典》、《通考》,這是講政治制度的一種專門史。《明儒學案》則是講學術思想的一種專門史。但今天諸位則認為,學歷史不能不懂政治制度,不能不看《通典》、《通考》,卻沒有想到學歷史也該懂得經學、理學這一類。如諸位讀《兩漢書》而不懂得經學,這就非常困難。至少諸位讀《明史》而不懂得《明儒學案》,也就很困難。《明儒學案》就是講明代一般學者的思想。諸位縱不想做一通人,一意要做一專家,但在你所專之內總該通。諸位若專治明代史,而不懂得《明儒學案》,豈不在專中仍有缺。

其實中國歷代的正史,從司馬遷《史記》開始,本是無所不包的。只要在這個時代、這個社會裡產生過大的影響的人物與事情,那都在他歷史上記載下來。如《史記》、《漢書》裡有〈儒林傳〉,凡屬經學儒學這一方面的人和事和著作,都特別收在〈儒林傳〉裡邊。《東漢書》以下又有〈文苑傳〉,凡是關於這一時期文學方面的人也都收在這裡邊。那已經是有了學術史的雛型了。但中國的學術史,反而在佛教方面,好像最先具有一種規模。為何呢?因中國正史裡不記載佛教方面的事情,因而纔有單獨來寫出的需要。如我上面為諸位舉到魏晉南北朝以下的《高僧傳》、《續高僧傳》,一路下來,等於是一部佛教史,也就是專門學術史的一類。更特別的,是在佛教中間的禪宗,自唐以後,所謂「教外別傳」,他們自己創立了一種說法,不立文字,遞傳遞盛,派別分岐,更顯得有為他們寫一種禪學史的需要。最著名的如《傳燈錄》,禪宗各祖師思想的傳授、分派、分宗,都在這裡。我們也可說,宋代的理學受了禪宗很大影響,至少如宋代理學家的「語錄」,便是從禪宗祖師們的語錄轉來。要講二程思想,最重大的材料,就是他二人的語錄了。周濂溪、張橫渠還自己寫書,但他們所寫也都是一條一條的。雖然多用文言寫,其所寫也就是語錄的體裁。只不過由他們自己一條一條的寫下而已。而二程的語錄,則顯然是白話的,又不是自己寫,而由其門人弟子記下。這種語錄,當然起於唐代的禪宗。所以我們絕不能說宋代人的理學和唐、五代的禪宗沒有關係。但我們也不能換一句口氣,說宋人的理學即是佛學,或即是禪宗,這話又根本不對。但我們也不能說理學是講孔孟儒家思想的,和佛家禪宗絕無關係。可見一切學問不能粗講,應該有個仔細的分別,此所謂「明辨」。

今說到學案,其實「學案」兩字,也就是禪宗裡邊用的字。語錄起於禪宗,「學案」也是起於禪宗。明代人第一個最先做的學案,叫做《聖學宗傳》,寫這書的人是周海門,周海門就是一個學禪宗的人。從周海門的《聖學宗傳》下面繼起有孫夏峯的《理學宗傳》。此兩書都在黃梨洲《明儒學案》之前,《明儒學案》則是接著此兩書而來。此兩書,我們現在都還看得到,但我們大家讀的只是《明儒學案》,《明儒學案》的價值遠超在《聖學宗傳》、《理學宗傳》這兩書之上了。《明儒學案》前後共六十二卷,他在材料方面搜羅極廣,比之周海門、孫夏峯兩書廣大得多。到今天,有好多明人的集子已經不容易看到,我們讀《明儒學案》,就可以看到很多。

明人講學,一家有一家的宗旨,其實這也都是跟著禪宗來的。講學有一個「宗旨」,如王陽明講「致良知」,這「致良知」三字,就是陽明講學的宗旨,這就是他思想系統裡一個最中心的地方。後來陽明的許多弟子,各人講學,還是各人有一個宗旨。《明儒學案》的有價值所在,就在他能在每一家的集子裡提出他一家的一個講學宗旨來,這是極見精神的。固然,明人講學各有宗旨,但我們也可說從前人講學一樣的有他一個宗旨。如墨子講「兼愛」、楊朱講「為我」,孟子講「性善」、荀子講「性惡」,這是我們知道的。我們要能知孔子所講的宗旨是什麼、老子所講的宗旨是什麼、莊子所講的宗旨是什麼。像此之類,你要對每一人所講,都能找出他一個最扼要、最簡明的宗旨,這是一件極重要的事。那麼,第一,《明儒學案》能對明代各家各自提出他講學的一番宗旨,那是一件極重要當注意的事。

第二點,各家講學,各有一番宗旨,也就是有其某種一偏之見。或許他的這番一偏之見,正和別人的處於相反之地位。如我們說,楊朱為我和墨子兼愛,各是一偏,又是相反。但學問成家,此等處總不能免。即是明儒講學,他們雖只在理學的傳統中,只要他們成了一個「家」,依然免不了各佔一偏,或各自相反。而黃梨洲能在他們的全部著作裡,各為他們找出各自的精義,不論是一偏的,或是相反的,他都把來寫進他的學案裡去,這是《明儒學案》最了不得的地方。

後來有人為《明儒學案》作序,如莫晉刻《明儒學案》寫了一篇〈序〉,這已經在道光時候了。他在〈序〉上說,《明儒學案》「言行並載,支派各分」。記載一個人,不僅記載他的思想,同時還記載他的行事。而每一家的思想又為之分家分派,「擇精語詳」。說他所選材料很精,而所發揮又很詳。諸位要懂得這「擇精語詳」四個字,初看好像是不同,實際只是一個意義。選擇不精,你就無法講得詳。要講得詳,就先要選擇得精。如我此刻同諸位講「史學名著」,倘使我不加一番選擇,光是二十五史、十通,一年哪裡講得完。所以擇不精就語不詳,講學術史也一樣。凡是我們對於每一家的學術思想,不能從頭到尾滔滔不休。我們須要能「提要鉤玄」,那就是擇精語詳了。所以我們讀了《明儒學案》,能對「一代學術源流,瞭若指掌」。莫晉如此般講《明儒學案》,可以說他一點都沒有講過了分。我們要研究明代一代的理學,就得看這部《明儒學案》。在清代雍正時,湯斌有一句話,說「黃先生論學如大禹導山,脈絡分明」。諸位當知,每一代的各家學術,正如一堆大山聳峙在那裡。我們要在這一大堆山裡分出個脈絡,清清楚楚,這非對此一堆山的形勢真有瞭解不可。我們治學術史,首貴有見解。如講古代學術,定要講《漢書.藝文志》。它在那裡講王官之學與百家之言的分野,在百家之言裡又分出儒、道、名、法、陰陽、墨各家,這許多非劉向、劉歆能如此加以一大分別,我們就很難弄清楚。

諸位要讀《明儒學案》,最好能讀《明儒學案》以外的書。如讀了《王文成全書》,再來讀《明儒學案》中之陽明學案,便知其所謂擇精語詳者是什麼一回事。最好又能讀《明儒學案》中所未收各集,便更知其所謂擇精語詳者是什麼一回事。所以我們來讀《明儒學案》,不僅是可以知道明代一代的學術思想,即使我們並不是在要做學術思想工作的人,讀了這書,也就懂得像如現在諸位所講「如何來駕御材料」這一回事。一大堆的材料放在這裡,都是死材料,如何來駕御,使其活起來,如一個大將帶兵,如何來統率三軍,能叫他們上陣殺敵。所謂「韓信將兵,多多益善」,軍隊一多,更難帶領。諸位只知要軍隊多,不知多了更難辦,至少你要有一個編排。今天我們讀書,僅求在一部書裡找一個小題目,然後去找很多材料來講這個小題目。這樣的學問,至少是一種小學問,諸位只能做排長、旅長,不能做師長、軍長。我們做學問,要能從一大堆材料裡面來支配、來調度,約略等於說是由博返約。講歷史不能截斷講一段,我講漢史、你講唐史,在一段裡面再講一件事,我講漢朝某事,你講唐朝某事,拼起來並拼不成一部中國史。我們要能見其大、能見其全。要如此,便該讀從前有此見識的人來寫的書。縱是你只要做小學問,也該在學問大處去接受領導。如排長、旅長必該接受師長、軍長的命令,我們自己的力量纔能有正當之使用。

當然黃梨洲是一個講陽明之學的。他的《明儒學案》,只以陽明為中心。但我們也不得認為這是他的偏見,或者說他的主觀。因明代理學本來是以陽明為中心的,恰恰梨洲是這一傳派,他的書當然以陽明為中心。既非偏差,而由他寫來,也能勝任。如諸位研究清人的學案,那就一定該通考據學,一定該通經學考據,因清代學術最重要的成就便在此。你若不通經學考據,如何來講清代人的學問?所以《明儒學案》偏重王學是應該的。

在《學案》裡,每一學案前有一篇〈小序〉,每一學案中許多家,每一家各有一篇小傳。在這小傳的後面,定附梨洲自己對此一家的批評。即在他《學案》裡,也隨時插進了幾句批評或解釋。這些都是梨洲的意見。所以這部書固是一部歷史,是一部敘述的書了。然而裡面不斷有論斷、有批評,不斷有梨洲自己意見穿插。而梨洲意見即是根據著陽明學派的意見為意見的。梨洲說:「古人因病立方,原無成局。」講學著書,也就等於一個醫生開方治病,要看什麼病,才開什麼方,那有一定的方案。所謂「學案」,亦就是在當時學術中各個方案,都因病而開。梨洲又說:「通其變,使人不倦,故教法日新,理雖一而不得不殊,入手雖殊而要歸未嘗不一。」這是說,時代變,思想學術也該隨而變。所以要變,乃為來救時病。反其本,則只是一個真理。這幾句話,我覺是講得非常有意思。即如今天諸位做學問,也該反問一句我如此做學問有沒有毛病呢?諸位一跑進史學研究所,便把文學、哲學、政治、經濟、社會各門,全置腦後,認為都同我不相干,全無興趣,更不動心。以前孟子四十而不動心,今天諸位一進學校便就不動心。《論語》、《孟子》、程朱、陸王,想來諸位不肯讀,因對你們想求的學問沒關係。在這一層上,我要告訴諸位,這就是今天學術界一個大毛病。我們也應該要「因病立方」。曾有人和我討論我所寫的《國史大綱》,他說:你書中只多講中國好處,不多講中國壞處。我說:你們大家儘在那裡講中國壞處,我不得不來多講一些中國的好處。而且中國壞處在我書裡不是沒有,治亂興亡我都講,不是只講治不講亂,只講興不講亡。但在你看來,好像我都是在講中國的好處。但請問,我們在漢、在唐、在宋、在明、在清,各有一段治平極盛的時候,這些處,我們該不該講幾句呢?我們的歷史,直從上古下來,四、五千年一貫直下,到今未斷,這些處又該不該講幾句呢?今天我們的毛病,在乎再不肯講自己好處,只講自己壞處。我請問:我們中國人太壞了,又怎麼在此世界做人呢?今天諸位一出口就是美國好、中國壞,我要向諸位講一句:美國並非全不壞,中國並非全不好。若說我平生講話,多講了中國的好處,也只是因病立方,通其變使不倦。否則儘是說美國好、中國壞,哪個不知?還要我講嗎!諸位懂得要「通其變」,「使人不倦」,那就知教法也該一天天不斷向新。近代的中國人則只說「中國人守舊!」其實有了朱子還來陽明,有了宋儒還來明儒,不也是一番新嗎?此下再來清儒漢學,則又是一番新。梨洲雖承王學傳統,但不抹殺程朱,故說:「理雖一而不得不殊。」

今天諸位縱說美國好,但移到中國來,仍得要殊。梨洲又說:入手雖殊而要歸未嘗不一。中國人雖講孔子,與西方人講耶穌殊了,但何嘗不歸於要愛人。中國雖自秦以下走上了大一統局面,與西方歷史之列國分爭,又是入手殊了,但中國人也何嘗不歸於要講治國平天下,不是要自求亡國呀!今天由美國人講美國,中國人講中國,大家從長處發揚下去,將來還可歸一,何必定要滅了自己來歸他人呢?做學問也是同樣,做人、做國家社會也是同樣。不能把中國人一齊抹殺,硬要學外國。做學問也不能把人文科全抹殺,定要學理科。我們看看今天的美國,理科固是比我們的強,至於他們的政治理論,實在有些不能使人心服。這幾天諸位看報,當知下面去更要荒唐。他們快會承認共產主義,或許中國也就要踢出聯合國,這不是不可能。我們中國人總認美國人話是對,第一就不該反攻大陸,第二便是臺灣獨立。試問,我們要和美國人做朋友,又如何做法?諸位要做生意,應可學美國人。要殺人,使用核子武器,也可學美國。至於說打仗,未必美國人便打得好。大砲拼命轟,飛機拼命炸,大隊躲在後面不動。南北韓戰爭是如此,南北越戰爭還是如此。轟炸幾天以後,大隊軍人休假去了,一跑就到香港,到臺北。來了怎樣,諸位都知道。有的是美金,吵吵鬧鬧一番又回去。你說世界上哪有這種軍隊。但這些我們哪能批評,只不真實效法便夠好。下面南北越戰爭不知演變如何,但明顯可說的,美國人會厭倦,會比北越人先厭倦。正為美國人在那裡厭倦,所以有「嬉皮」,所以打仗不高興,要講和、要使戰爭越南化。美國當然也有許多好處,但在今天的中國社會上多講幾句美國人的不好處,也所謂通其變,使人不倦。若儘說美國好,老不變,也易使人倦。但若我們講了美國人許多壞話,尋根究底,應該要講到他們的學術思想上去。今天我們的學術界,尤其是文史哲方面,則似乎只想當排長、旅長,而遙奉外國學人認作我們的師長、軍長,乃至大統帥。雖然指揮不詳明,但我們的箭頭刀鋒已儘向自己。所以對中國自己的,總是敵意多,善意少,攻擊勝過了引發。無怪要說我的《國史大綱》是說得中國好處太多,壞處太少。

今天諸位研究史學,其實也都是美國人一套。但話得說回來,美國一套,其間也儘有可效法的。即如做專門之學,挑個小範圍也可以,《明儒學案》不也是在小範圍裡挑個小題目而成了大著作嗎?不是說做學問不該做專門之學,而且哪一人能四面八方兼通。《明儒學案》是我一部很喜歡看的書,實在覺得它是一部很好的書。諸位不要認為不在自己的學問範圍內便置之不理。譬如遊山玩水,遇有閒暇,不妨一試。我們要能養成一種性情,肯到一個未到的地方,看一番未見的天地,那總好。諸位若能抽出一個時間讀一部《明儒學案》,也不失為一種娛樂。要使你能看一點你完全不懂的東西,這也會長本領。鄉下人從來不曾進過城,等於一個城裡人從來不曾到過鄉下。我勸諸位,倘使你是城裡人,有空便該去鄉下一玩。倘使你是鄉下人,有空宜去城裡逛逛。諸位學史學,我意不妨試讀《明儒學案》,就如城裡人不妨去鄉下玩玩。若能多玩幾趟,你這人自然也會慢慢兒變。如此般的通其變,也可使你好學不倦。

我們講到《明儒學案》,便要牽連講到《宋元學案》。《宋元學案》有一百卷,全謝山所編。黃梨洲在寫完了《明儒學案》之後,接著又想寫《宋元學案》。因明代理學都跟宋代來,他們所討論的也多是宋代人討論下來的問題。所以由《明儒學案》往上便應該研究到《宋元學案》。但黃梨洲寫完《明儒學案》已經是七十、八十的人了。我們不再詳細考他此書從那年寫到那年,但已經是在梨洲的晚年,同時再來寫《宋元學案》,沒寫多少,梨洲就死了。他兒子黃百家,又接著來寫,又有梨洲兩個學生:黃開沅與顧諟,相同分輯,但也並不曾完成。到後,就再有全祖望(謝山)來加修補。所以黃本的《宋元學案》是個未成之稿。全謝山的修補,據說得十居六七,是在黃氏原本一大半以上了。但全祖望修補了這部《宋元學案》,也就逝世了。他的這份稿子付刻還在後,擔任此工作的有兩人:一王梓材,一馮雲濠。今本《宋元學案》,皆由此兩人審定。全書分成四部分:一是「黃某原本,全某修定」。所謂黃某,是指梨洲百家父子,再加上梨洲兩個學生,已經是四個人的工作了。修定是有加以修正改定之處的。一是「全某補本」,此是黃本所沒有的。一是「黃某原本,全某次定」,所謂次定,不過是排比次序。一是「黃某原本,全某補定」,這裡面便有全氏的增補。在每一卷下,均由此兩人來分別注明這幾個字。但我們今天說來,只說是「全祖望的《宋元學案》」,不能稱「黃梨洲、黃百家的《宋元學案》」,也不能稱「王梓材、馮雲濠的《宋元學案》」。但這書經過,實際上並不是一手所成。梨洲死在康熙乙亥年,而謝山死在乾隆乙亥年,前後恰恰已經六十年。《明儒學案》在梨洲死的時候也還沒有刻本,梨洲死後,始有一部「賈刻本」,距梨洲死已十八年,此在康熙時。後來又有一部「鄭刻本」,在乾隆時。從賈刻本到鄭刻本,中間也隔了四十六年。梨洲死到有鄭刻本,則已經過六十四年了。我們現在都用的鄭刻本,賈刻本怕有許多靠不住,他把梨洲原本有調動了,至少第一卷第二卷先後次序凡例有調動。全謝山死在乾隆二十年乙亥,自從乾隆十一年到乾隆十九年,八年時間,幾乎是不斷地在修補《宋元學案》。到了二十年謝山死後,他的稿子留在某一人的家裡,後來有一學使去謝山家鄉,問起從前謝山有一部《宋元學案》的稿子在不在?那時有兩個考生,即是王梓材、馮雲濠,聽了這個學使問起,纔來查究這稿子。找到了拿來刻,已經是道光十八年,距離全謝山死已經八十四年。而王梓材、馮雲濠兩人又來作《宋元學案》的補遺。因為全謝山本也是把許多材料來補黃梨洲父子的,他們依此再來加補,此稿在道光二十一年完成,共一百卷。直到民國二十六年,就是七七抗戰那一年,上海光華大學的校長張壽鏞,他是一個銀行家,來刻一部《四明叢書》,把王梓材、馮雲濠的《宋元學案補遺》一百卷刻進了。這一百卷書,從《宋元學案》刻後到這時,前後又隔了九十七年,差不多近一百年。我講這番話,要使諸位知道《宋元學案》一書完成經過不簡單,不容易。第一,諸位不要認為清代一代就是講考據之學,實際上黃梨洲《明儒學案》寫在康熙時,而全謝山《宋元學案》寫在乾隆時。而《宋元學案》之刻本,還是在道光十八年,下面《宋元學案補遺》之傳刻,則已經在我們對日抗戰時。若我們從《明儒學案》開始,講到《宋元學案補遺》,這三書專講宋、元、明三代理學的,差不多就經過了清代整個兩百六十八年的時期。此事有這樣子的不容易,實大值我們的警惕。本來這一段時期,理學已衰微,若使沒有黃、全這一批人這一番努力,今天再有人要來整理這一工作,將更見困難。今天我們又要說復興文化,試問學術不興,文化的靈魂何在?但要復興舊學,那又是談何容易?

我們再試把《宋元學案》和《明儒學案》兩書作一比較,便見此兩書之不同。因《明儒學案》由黃梨洲一手寫出,而梨洲自己又是講陽明學的,明儒理學的最主要中心就是陽明學,所以梨洲此書易見精採。若說到《宋元學案》,主要的當然不在陸象山。由陸王學的梨洲來整理宋元學術,他的見解和批評,就不免有偏。程朱、陸王的門戶,不能融化。而且梨洲《宋元學案》遺稿沒有多少條,下面是他兒子同他兩個學生,他們的意見未必能如梨洲,又未必能一樣。更下來,全謝山在年輕時,就在北京認識了李穆堂,李穆堂是江西人,最喜歡講象山之學,他對理學抱有偏見。象山、朱子講學有異,所謂朱陸異同,李穆堂對此問題,所抱門戶之見太深,未能持平。全謝山在很年輕時就得到李穆堂賞識,他們是忘年之交,謝山不免也要受穆堂的影響。遠溯黃氏父子,本來是講陽明之學,謝山根據黃氏書來補修,而他自己對於理學,也可說本來沒有深入,他那時已經是乾隆時代了,理學已衰,全謝山不免把考據之學來講理學。在整理史料方面,他是用著很大工夫的。諸位若看他的《宋元學案》裡面所收的人物和著作,還講到很多零散事情,真是有他的了不得。因全謝山就是一個博學的人,他所收的材料,還有很多超出於《宋史》之外。因為全謝山本來想修補《宋史》,他在《宋元學案》中每一篇小傳,就有很多遠比《宋史》詳確。他這部書在材料方面實是花著極大工夫的。至於在他書裡還有未盡收的材料,就再收在王梓材、馮雲濠的一百卷《補遺》中間。若我們把全謝山的《宋元學案》再及王、馮二氏的《補遺》仔細用功,就會使我們的興趣脫離了理學思想,而注意到史料方面去。我在年輕時,當然我的知識還不夠,但我很想重寫一部《宋元學案》,因我覺得全氏《宋元學案》裡有關於講思想學術的部分,有不夠,極重要的反而沒有收。我當時很喜歡看歐陽脩的書,歐陽脩雖不是一理學家,但《宋元學案》裡有歐陽脩。當時我覺得倘使我來重修歐陽脩的學案,就有很多材料應當抄進去。似乎全謝山或許拿了《歐陽脩全集》只看他講經學的,隨便抄幾條,這就不夠觸及歐陽脩本人的思想。我也曾拿了明朝人的集子來同《明儒學案》對看,固然也有我認為很重要的材料而《明儒學案》裡面沒有收的,可是還不多。若把宋朝人集子來同《宋元學案》對看,我便覺得有很多材料應該要的而他都沒有收。我很年輕時就有此想法,要來重寫《宋元學案》,而直到今天沒有下筆來做這個工作。其實要做這個工作,在材料方面,全謝山的書已下了大工夫,其事並不困難,難在識見方面。要對每一家能講出每一家的學術思想之精神所在。而在《宋元學案》裡特別講得不見精彩的就是朱子這一篇。因為朱子的著作太多了,《語類》、《文集》,光是這兩部書,就有兩百幾十卷,隨便在裡面抄幾句,來勉勸我們做學問,這就不易見得朱子講學之宗旨精神所在。所以我到今天再來寫一部《朱子新學案》,這是我很年輕時就有這想法的。我此刻雖然只寫朱子一人,可是對於宋元理學的整體,朱子以前乃至朱子以後,我有一種看法,或許可以補我們看《宋元學案》時所看不到、看不出的,特別是有許多話和《宋元學案》裡的講法根本不相同。但無論如何,《宋元學案》還是我們大家應該要看的一部書。它仍不失為中國像樣的一部學術史,只和梨洲的《明儒學案》取材輕重有所不同而已。

在《宋元學案》裡,每一學案就有一張表,這是《明儒學案》所沒有的。這些表,實不是全謝山所作,乃是王梓材、馮雲濠的工作,根據了全氏書而加進去的。總之,此書實在是一部眾手所成之書,經過了很長的時期。因此我們讀《明儒學案》,可以懂得明學,讀《宋元學案》,我們就不很省力能懂得宋學。固然他書中所抄材料不少,然而還有太多的材料他也無法抄,主要是在對宋代理學之認識不夠,便就說不到所謂擇精語詳了。現在我們只能根據他的材料來自己做學問,而且還有許多材料,為他所未收,而更要的,是我們不能根據他書中的講法來做學問。如黃百家、如全謝山,他們有許多按語和評論,往往會引我們走入岐路。但至少我們可以說,這宋、元、明三朝的《學案》是中國一部大的學術史的結集,而特別我今天要向諸位講的,是講這兩書的寫成到刊行,這個經過,特別如《宋元學案》,要我們知道,一項學問,往往不是能由一個人在一個時期所完成,須有人幫忙,繼續做下去。學術乃是一番共業,至少在這一點上,諸位讀《宋元學案》一書,便大可欣賞。好了,我們今天就講到這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