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子通鑑綱目與袁樞通鑑紀事本末
今天我們要講朱子的《通鑑綱目》。《通鑑綱目》共五十九卷。溫公作《通鑑》,另外有《目錄》三十卷,其實只等於一張表,上次已講過。後來溫公嫌《通鑑》本書太詳,《目錄》又太簡,又另作一書,名《通鑑舉要曆》,共八十卷。到了胡安國,又另寫一書,名《舉要補遺》,來補寫《通鑑舉要》之遺。朱子說:胡安國這部《舉要補遺》,比起溫公《通鑑舉要曆》,是「文愈約事愈備」。朱子又根據了司馬溫公同胡安國兩人《通鑑》、《目錄》、《通鑑舉要》、《舉要補遺》這四部書,再來寫他的《通鑑綱目》,乃是根據這四部書「增損隱括以就」。他又說:他這部書,「表歲以首年,因年以著統,大書以提要,分注以備言」。年則如貞觀元年、二年、三年等,歲是另外加上甲子、乙丑等,從前中國另外有專用的歲名,今不多講。所說表歲以首年,即如現在說辛亥民國六十年那樣。這本是一件極簡單的事。但到了列國分爭時,增進了正統之爭,那就複雜了。因年以著統,是編年。「大書以提要,分注以備言」,是綱目。用大字寫的是「綱」,分著小字注的是「目」,「綱」如《春秋》的「經」,目就如《左氏》之「傳」。實際上,諸位讀溫公《通鑑》,也是同樣寫法。如一人死了,那一句就等於一個「綱」,下面就講他怎樣死的,這一大段文章,就等於一個「目」。我們寫文章,也有開頭幾句作提綱,後面再詳細寫的。但朱子《綱目》是倣《春秋》,在其綱中,寓有褒貶意義。今舉兩例,如在三國時,溫公《通鑑》,以正統屬魏,朱子《綱目》以正統屬蜀漢。朱子自己說:他開始寫這《綱目》,就為看了《通鑑》裡「諸葛亮入寇」一語,感到不稱意,才存心要來改寫。實際上,在朱子前,也早有人把蜀漢作正統的,如晉代的習鑿齒,他寫一書名《漢晉春秋》,裴松之《三國志注》裡引到此書。他稱「春秋」,是編年的。稱「漢晉春秋」,就是把三國裡的蜀漢作正統。現在我們都稱「魏晉」,但他卻稱「漢晉」。此其一。又一例。如在唐代武則天朝,唐中宗廢了,不能再留中央政府,避到房州,武則天自己管理政府事務。這在以前歷史上也有過,如漢惠帝下面有呂后,可是這裡有個不同。在太史公《史記》裡就有〈呂后本紀〉,此因惠帝已死,他的兒子實在不是他兒子,而且也不姓劉,這時既是呂后掌權,當然可稱〈呂后本紀〉。但孝惠帝是死了,而唐中宗則並沒有死。他給武則天廢了,貶在房州,將來他再回來復位,唐朝皇位還由他接下,此和孝惠帝下邊沒有皇帝只有呂后不同。武則天奪權,唐中宗還在,並且將來中宗還是做皇帝,這在歷史上又該怎麼寫法呢?這裡便有一個「統」的問題。唐人沈既濟主張:武后雖然稱帝,但正名定義還該是唐中宗。近代人看不起此等爭辯,認為歷史事情還是一樣,何必爭此名。但不知名有時必當爭。正如現在我們之與大陸,在我們是中華民國,今年是中華民國之六十一年。但在大陸則是沒有中華民國了,只是「中華人民共和國」,也並非六十一年。過一時候,我們重回大陸,這時歷史該怎麼寫?還是在中華民國三十八年下便寫「中華人民共和國」。再過多少年,又再寫中華民國呢?還是一路寫中華民國呢?此處豈不依然仍有一爭論。而且此爭論,在意義上也極重要。可見我們非身當其境,輕率對古人作批評,往往可有誤。遠在春秋時也曾有過這樣事。魯昭公給三家驅逐出國,但此下《春秋》記年稱「公在乾侯」。現在唐代事正可適用。唐中宗年號「嗣聖」,歷史上應寫「嗣聖幾年帝在房州」,豈不甚好。但實際上這個「嗣聖」年號已廢不用,那時只稱「垂拱幾年」、「天授幾年」,都是武則天的年號,《通鑑》溫公只是就實書之,但同時范祖禹為溫公助編《通鑑》之唐代部分,他又自寫一書名《唐紀》,卻只寫「嗣聖幾年」,不寫「垂拱」、「天授」。朱子的《通鑑綱目》,則是照著范祖禹寫法來改正溫公《通鑑》寫法。此在沈既濟已經有此主張,而在實際上,則此事似乎很勉強。因當時武則天已正式革命,把唐朝廢了,她自定國號曰周,武則天在的時候,唐代既沒有了,當然也沒有唐中宗,而我們寫歷史的人,偏要加上一個唐中宗的年號來記年,那就有違歷史要寫實的主要原則。上面講過陳壽《三國志》不該把「蜀」來代替「漢」,劉先主、諸葛亮並未自稱「蜀」,寫史的便不能改稱他為「蜀」。如此說來,司馬溫公這樣寫法也不算錯。但另外一講法:唐中宗本是皇帝,武則天把他廢了,他將來再做皇帝,中間那一段的武則天統治只是一番篡亂,不能也認他是一個正統。所以後代人多認沈既濟、范祖禹、朱子這樣的書法比較合適些。可見凡屬關於這類的爭論,可以有兩方面意見,要斟酌論定是很難的,但也不能認為這裡面沒有問題,不該有爭論。民國以來人,認為此等處過去中國人所討論都是些不成問題的問題,則實為淺視。卻不知此項問題到今還存在,將來寫歷史的還要討論,哪能一筆抹殺。
又有一例,我們本不是一個耶教國家,為什麼要用西曆紀元?現在又不稱之曰「西曆」,而改稱曰「公曆」,這也是一問題。將來若要為世界人類歷史定一個公曆,怎麼定法,現在還不知。而且此刻用西曆,也有麻煩。西曆的第一世紀已在漢代。漢武帝前用西元,須前一年前兩年的倒推上去。在西方歷史時間比較短,事情也簡單,習慣了也還不妨。中國史要從春秋、戰國一路推上去,豈不是自找麻煩。今天我們用陽曆是一件事,要歷史用西曆,又是另外一件事。在我們學術界,中日抗戰那年每不稱民國二十六年,定要說西曆一九三七。我們到臺灣來,也不說民國三十八年,定要說西曆一九四九。好像中國自己夠不上有一個自己的年代,這真是亡國現象,為何我們定要講西曆多少年呢?豈不是中國人好像不承認了自己有這個中華民國之存在。這事有關教育,政府應有個抉擇,不能儘讓人自由。所以朱子《綱目》說:「表歲以首年,因年以著統。」這兩句話,我們驟看似乎不像是歷史上一問題,其實乃是歷史上一個大問題。我們無志寫歷史,而僅志於考史,那也無所謂。但一個國家、一個民族總不能不寫歷史,總有人會出來寫,到那時該如何寫法?這是個大問題。在民國初年,新文化運動未起以前,多有人主張用黃帝紀元、孔子紀元,這還比較有意思。
朱子《綱目.序》,收在《文集》裡,此〈序〉寫在朱子四十三歲,下邊還有二十八年朱子始卒。但朱子《綱目》究是寫完了沒有?朱子有一個慣例,往往序先寫好了,而書還在那裡改。開始寫書已有序,不是寫序時書已完成了。朱子的書,往往朱子生前早都刻了,如像《論孟集注》、《詩集傳》、《易本義》都是。這也不是朱子要刻,乃是被人偷刻,流傳。而《綱目》則始終沒有刻本,要到宋寧宗嘉定十二年,那時朱子已死了二十年。刻《綱目》的人,一是李方子,一是真德秀。李方子是朱子學生,真德秀也是治朱子學的。不過這朱子《綱目》的刻本,實際上並非朱子自己的定稿。朱子最大弟子黃勉齋曾說:「《綱目》每以未及修補為恨。」而李方子在刻《綱目》的〈序〉上也說,朱子「晚歲欲加更定,以趨詳密,而力有未暇」。所以朱子《綱目》只是有了稿子,而最後刻本,實不是朱子的原稿,而出於另外一人趙師淵(幾道)之手。趙師淵亦是朱子學生,當然他是照了朱子意思來修補。在朱子晚年,趙師淵寫了多少卷就寄給朱子看,朱子只說好,說我是沒有工夫再來下筆改了。他屢次寄稿來,朱子回信總說「未暇觀」。所以趙師淵寫的,朱子並未仔細看,更不必講到改。論到趙師淵學問,當然不能和司馬溫公寫《資治通鑑》時的劉攽、劉恕、范祖禹相比。劉攽、劉恕、范祖禹寫成了長編,經過溫公自己一手寫定。現在朱子《綱目》雖有一個初稿,而趙師淵跟著朱子初稿去添,完成了現在這個本子,卻未經朱子詳細看過改過,當然中間多靠不住的地方。即是溫公《通鑑》,也有很多錯,也有靠不住的,明人嚴衍作《通鑑補》,有《通鑑》錯了,而嚴衍加以改正的。嚴衍有一學生談允厚,嚴衍和他合作,《通鑑補》實際上出兩人之手。談允厚有一篇〈序〉,說他做這工夫,把十七史同《資治通鑑》從頭對讀,《通鑑》當然根據十七史,但有的地方,明明不是改的十七史,而是《通鑑》有錯誤,這樣的例也很多,大概不止一、二十條,諸位讀嚴衍《通鑑補》就知。當然《通鑑綱目》的錯一定更多,後來也有人對此一條一條的來講正,此處不多談。
《通鑑綱目》還有一個〈凡例〉,說朱子怎麼來作《綱目》的。現有《通鑑綱目.凡例》共十九門,一百三十七條,可是這〈凡例〉實在更靠不住。《綱目.凡例》印在宋度宗咸淳元年,差不多在南宋末年了,這書是王柏刻的。王柏也是講朱子學的人,距朱子之死已快七十年,王柏從那裡看到此〈凡例〉?從朱子死到〈凡例〉刻成,中間有沒有改動增添呢?因此這個《綱目.凡例》是更靠不住了。
因朱子大名,元明兩代,大家推尊朱子,所以朱子《綱目》雖非朱子自己最後定本,實際上可算是趙師淵的著作,而極受社會上重視,所以此書愈刻愈多。全書不到六十卷,翻刻很省力,愈刻愈多,裡面自不免有其他人添添改改的也弄進去了。如我們舉個例。真德秀有書名《大學衍義》,邱濬有書名《大學衍義補》,這兩書也給當時人非常看重,於是在《綱目》裡就有很多引到邱濬的話。邱濬是明朝人,第一個刻《綱目》的是真德秀,真德秀寫了《大學衍義》,邱濬根據真德秀《大學衍義》來寫《大學衍義補》,怎麼他的話會引到《通鑑綱目》裡去,可見這是後來人添進去的。我們現在無法得到一部宋本的《通鑑綱目》,現在看到的大都只是明代的本子,此事無法細論。但我們縱得宋本,也還是趙師淵的本子,不是朱子的原本。可是也有人說,《通鑑綱目》是趙師淵所作,與朱子不相干,這話也不對。因朱子確實用過工夫寫《綱目》,他在四十三歲時,自己寫了一〈序〉,〈序〉裡明明說他是根據著《通鑑》、《通鑑目錄》、《通鑑舉要》、《通鑑舉要補遺》四部書,來寫他的《綱目》的。並且有很多朱子寫這《綱目》時的意見,在《朱子語類》、《朱子文集》裡可以查出。我現在寫的《朱子新學案》,就把這許多講到《綱目》的都抄出來,固是不多,只幾十條,但是證明朱子自己是花著工夫的。現在不擬詳講。後來《綱目》定本出於趙師淵,可是仍託名朱子。朱子名大,所以此書流傳很廣。兩百九十幾卷的《通鑑》讀來究竟不方便,讀《通鑑綱目》則不到六十卷,省力,大家當然喜歡讀,到後來遂有像《綱鑑易知錄》一類的書。我們的歷史年代愈久,內容愈複雜,愈需要有簡要的讀本,像《綱鑑易知錄》之類。清代末年,我小孩子時,一般老先生們多讀《御批通鑑輯覽》。今天我們大家忙了,事情多了,可是歷史還是不能不讀,該要知道一個古今治亂興亡、人物賢奸的大概。固是我們現在觀點變了,詳的有些處可以略,略的有些處應該詳。原來有的可以刪,原來沒有的應該補。那麼我們應該來一個《新通鑑》、《新綱目》、《新易知錄》、《新輯覽》,這樣可使大家讀,大家有益。可是到了民初以來,大家看這種書,認為一文不值。我們儘要提倡通俗,其實如《通鑑輯覽》、《綱鑑易知錄》之類,不就是通俗化了的史書嗎?而我們又看不起,又不肯自己動手來寫新的、更通俗而更簡化的史書。於是民國以來的學術界,遂分成兩部分。一部分是老頑固、舊學者,他們儘用工夫,如我上面講的王先謙《漢書補注》等書,但社會上不能看,書則仍藏在圖書館,大家要用還得去用。社會上看得起的人,見稱為新學術界中大師們,卻又不肯寫。偶而寫些新體例的,在社會上也偶而流傳一下,但不久便沒有了。實多是粗製濫造,經不起時代考驗。但時代有先後,老的不能在死後來反對新的,而新的則能不斷反對老的。淺人不知,則總認為新的對,老的不對。而且舊書都用大字木刻,普通人不去讀。新的書,鉛字小本子,大家都看。所以老的書不流行,而新書儘流行。大家又都以書的流行量來定書的價值,這實是學術上一件無可奈何之事。現在我說,民初以下的許多新學者的史學,其實他們的成績不如前清一般老先生們,這不是我隨便批評,我只想說句公道話。但怕再過幾年,連說公道話的人也沒有了,學術更沒有一個標準,只有社會的現在便是一個標準,這實是太危險。所以我們要破壞一種學術,蠻省力。要復興一種學術,則相當困難。不僅是史學,文學及其他也一樣。
現在我講了朱子《通鑑綱目》,要另講一書《通鑑紀事本末》。此書是袁樞(機仲)所寫,共四十二卷。袁樞和朱子同時,朱子曾看過袁樞的《通鑑紀事本末》,有兩句話批評他這書,說:「錯綜溫公之書,乃《國語》之流。」我們已講過,中國史書有兩個大體例,一是編年,如《春秋》、《左傳》;一是紀傳,如《史記》、《漢書》。紀傳體成為中國的正史,編年史便比較少。到了溫公《通鑑》,就是《春秋》、《左傳》這一體例之復活。不過溫公《通鑑》學《左傳》,而朱子《綱目》是兼學孔子《春秋》的。現在袁機仲來了第三個體例,稱「紀事本末」。此體以事為主,從頭到尾只是紀事,中國古史裡有沒有這體例呢?像《尚書》,就是記言記事的。不過在實際上,如〈西周書〉,應是更重在記言。今文《尚書》如〈堯典〉、〈禹貢〉這許多篇,實際上是後來人偽造,則是記事的。《國語》中如〈晉語〉,記載晉文公流亡等,本是記事的,如〈吳語〉、〈越語〉記載吳王夫差、越王句踐的事,則亦是記事的。《國策》僅於載言,而《國語》卻多是記事,所以朱子說《通鑑紀事本末》「乃《國語》之流」。清代《四庫全書》的《提要》裡說到袁樞《通鑑紀事本末》,說:「紀傳之法,一事而複見數篇,賓主莫辨。編年之法,一事而隔越數卷,首尾難稽。編年、紀傳貫通為一,實前古所未見。」這是極稱讚袁樞《紀事本末》的體例的。劉知幾《史通》所謂「六家二體」,一體就是紀傳,一體就是編年,現在中國歷史裡開始有第三個體例出來,這真是了不得。一件一件的事,分著紀其本末,可以救紀傳、編年兩體之缺失。這書一出,以後大家都學他。因袁樞的《紀事本末》以《通鑑》為限,《通鑑》只到五代,於是就有《宋史紀事本末》,以至《元史紀事本末》、《明史紀事本末》等。在《通鑑》前,又有《左傳紀事本末》。此下又有《清史紀事本末》,又有人寫《遼史紀事本末》、《金史紀事本末》、《西夏史紀事本末》等。此一體例,共有了九部書,合稱「九朝紀事本末」,這實是中國史學上一開新。
此外,我再講一書,清初馬驌寫了一部《繹史》,這書是一部一百六十卷的大書,從開天闢地起到秦末為止,也是一件一件事分開著,從頭到尾,也該是一紀事本末體。不過馬驌的書同袁樞的書又有不同。袁書只是根據《通鑑》,把《通鑑》裡的材料,一件事一件事分寫。馬驌的書,則把一切古書裡的材料都搜羅來,排在那裡。如《左傳》裡有、《國語》裡有、《公羊傳》裡有、《穀梁傳》裡有,他都排在一起。如兩書有不同的地方,他再加以辯論。他的書是一個史料彙編。諸位若要研究秦以前的中國古史,這些材料,差不多馬驌《繹史》裡都收了。他當然也有考證、按語。這樣以外他另有一個《別錄》,《別錄》裡有〈天官〉、〈律呂通考〉、〈月令〉、〈洪範五行傳〉、〈地理志〉、〈詩譜〉、〈食貨志〉、〈考工記〉、〈名物訓詁〉、〈古今人表〉等。因《繹史》都是講事情,如周武王革命、周武王開國等,都把事情為主題。《別錄》裡如〈天官〉,是講天文的,〈律呂〉講音樂的,〈月令〉講氣候的,〈洪範五行傳〉講五行的,如是以至〈地理志〉、〈詩譜〉、〈食貨志〉、〈考工記〉、〈名物訓詁〉、〈古今人表〉等。只有〈古今人表〉沿用班固《漢書》裡〈古今人表〉這一篇。恰恰班固的〈古今人表〉把秦以前的中國古人都一起包括在內了,馬驌不再需要別的補進。《四庫全書提要》說:馬驌《繹史》,與袁樞所撰,均可謂卓然特創,自為一家之體。
實際上,《通鑑紀事本末》以前,宋人還有一書就很像紀事本末,這書名《三朝北盟會編》,這也是一部大書,專講北宋同金的關係。把很多事歸在一起,也等於是一個紀事本末,這一體可說是中國史學裡新興的。到了清代章實齋的《文史通義》,他極力提高《尚書》的體裁,其實就是講的紀事本末的體裁。在《四庫全書提要》裡,早已很推崇這一體,這一體總算是一個特創的新體,經過章氏《文史通義》的提倡,大家更注意。恰恰此下西洋的史書傳到中國來,他們主要的就是紀事本末體。他們也有編年,實際上還是紀事本末。紀事本末裡本來也是編年的,在一件一件事之先後,都加著編年。我們今天論到史書,就像只知道有個紀事本末體。所以我們中國的舊歷史,到了《清史》,就像要告一段落了。我們中國舊傳統,一個朝代有一部正史,今天以後,只是中華民國,就沒有朝代更迭,這好像不成問題了,但將來究將怎麼來寫歷史,似乎沒有人用心注意到這件事。好像只要拿一個題目去查材料,寫論文。有考史,而沒有了「著史」。若要寫一本歷史的話,又好像只有一個寫法,就是紀事本末。所以特別到了清末民初,一般學術界,特別看重章實齋《文史通義》。可是我得告訴諸位,《通鑑紀事本末》那一部書,講史體,是一個創造的,對將來有大影響,如九朝紀事本末一路下來便是。可是袁樞實當不得是一個史學家,他這書的內容也不能算是一部史學名著。除掉紀事本末這一個新體以外,他的書實不很好,不好就在他這紀事上。一部《通鑑紀事本末》四十二卷,兩百三十八題。我們只看此兩百三十八題,便知此書有很大問題在裡面。如看第一卷:「三家分晉」、「秦併六國」、「豪傑亡秦」三題。第一題是因《通鑑》開始就是東周天子承認三晉為諸侯,溫公認為一大事,故《紀事本末》亦以此開始。但下面許多戰國史極重要,而他都闕了。不知三家分晉乃所以開出此下戰國之新局,而歷史重要處是在演變到戰國史之後。他書不詳講戰國,接下就是秦併六國了,則不免把全部戰國史都忽略了。有了一個頭,有了一個尾,中間的身段不見了。秦併六國後,纔有秦始皇統一政府,此中國史上從古未有的統一政府究做了些什麼事,他也不列專題,卻接著便是「豪傑亡秦」。又是有了一頭,有了一尾,沒有中段。把該重視的放輕,把可輕視的放重。這是一大顛倒。秦始皇怎樣滅六國,陳勝、吳廣、項羽、沛公怎樣亡秦,這些都該是次要的事。秦始皇做了皇帝以後,他在政治上做了些什麼事,好的、壞的,大該詳列。如像焚書坑儒這許多事,他書中並非沒有,但歸在豪傑亡秦一題目之內。我們讀此書,便會給他書中所定題目引起了我們一個不正確的歷史觀,把歷史真看成一部相斫書。
我們再看他第二卷,一共七題:「高祖滅楚」、「諸將之叛」、「匈奴和親」、「諸呂之變」、「南粵稱藩」、「七國之叛」、「梁孝王驕縱」。但漢高祖以平民為天子,這又是中國歷史上從天地開闢以來未有的大事情,也和秦始皇統一中國同為開天闢地以來所未有。他既不看重秦始皇統一了中國以後做些什麼,而漢高祖以一個平民為天子,不僅如此,他手下像蕭何等人都是平民。古代中國只是一個封建貴族政府,一個新的平民政府跑出來,如何樣來統治中國?這又是一個開天闢地以來的大事,但他書中也沒有注意。經過漢高祖、惠帝、呂后諸呂之變以後,大家知道有所謂「文景之治」,但這個題目也沒有。若我們如此讀史,則只見歷史上一些變動紛亂,不見歷史上的一些治平建設。認為這些變動紛亂是歷史大事,如說漢高祖怎樣打天下,他手下許多將如韓信、黥布、彭越等怎樣叛變,又怎麼對付匈奴,下面又有呂產、呂祿等出來叛變,下面又有趙佗稱王,幸而沒有打仗,而和平稱藩了,下面又有吳楚七國之變,下面又有梁孝王,雖未作亂,而驕縱幾乎生事。他書中題目都揀一些動亂之事,不見安定之象。文景之治,究是漢初一個安定局面,漢之所以為漢者賴有此,但他不懂,至少他看輕了。正如我們每天看報,報上大概多載些動亂的事。如某處車子撞了,傷了一個人,或某處失火,燒了一所房子,大抵報上所載,多是這些事。至於如我們此刻在此地講學,這些在報上不能載。試問哪能登出今天下午四時到六時某先生在何地講《通鑑紀事本末》?這些事絕不可登。但新聞究竟不就是歷史,它只登載些臨時突發事項,今天這事,明天那事,事過就完。颱風來了,那是大事,來三天必要登載三天。若如今天般風和日暖,天氣非常好,報上便不登。若如新立一學校它要登,待此學校成立後,它便不管。但歷史不能只管突發事項,只載動與亂,不載安與定,使我們只知道有「變」,而不知有「常」。又如第三卷:「漢通西南夷」、「淮南謀反」、「漢通西域」、「武帝伐匈奴」、「武帝平兩越」、「武帝擊朝鮮」、「武帝惑神怪」、「巫蠱之禍」、「燕蓋謀逆」這九個題目,就如我所說,仍是只講變、亂,不講安定、不講常。他只注重講外面,如通西南夷、通西域、伐匈奴、平兩越、擊朝鮮等題。但不講內面,如漢武帝立五經博士等。使人只知道史之「外圍」,不懂得歷史的「核心」。又如記載一人,只記這人病了,進醫院他要記,這人的日常生活他不記。等如諸位寫日記,也如此。早上起來、晚上睡覺,照常每天三頓飯,這有什麼可記。這是日常生活,等於無事。那天肚子痛跑進醫院,那是大事,該記一筆。昨天出了醫院,這事就沒有了。但歷史上的事情決不是這樣子。又如說齊桓公霸諸侯、晉文公霸諸侯,這些都偏在外面,還有更重要的事情,是在齊與晉之內部。又如孔子,七十二弟子跟著他,但《左傳》不載孔門教學,編年史裡就有許多事要丟掉。若讀《論語》,子貢問、子游問、子夏問、曾子問,孔子一一回答,都寫下。只有顏淵,孔子說:「吾與回言終日,不違如愚。」就寫不下。所以孔子的學生,別人都好寫,顏淵似乎無事可寫,但卻特別重要。歷史上有許多無事可寫的人,而特別重要的。太史公《史記》就懂得這個道理。紀傳體的偉大,也偉大在這裡。無事可寫的,他寫了。如說周武王領兵去打商紂,路上跑出來一個伯夷、一個叔齊,說:你不要去打。若我們寫編年史,周武王領軍隊渡河去打商紂,這是一件大事。中間橫插進一段,說是路上跳出兩人勸他不要去打,這似乎不關重要,有時也無法寫。到了周武王得了天下,他們兩人不食周粟,餓死首陽山,這更無法寫進去。周武王當時有多少國家聯合,怎樣領軍隊去打商朝,商朝的軍隊倒戈了,怎麼血流漂杵,周武王怎樣打進商朝的都城,商紂被殺了,這些易寫。忽然加進伯夷、叔齊兩人,這一段事,不好寫。所以太史公要作紀傳體,而把伯夷、叔齊作為七十〈列傳〉之第一篇。為什麼太史公特別看重伯夷、叔齊兩人,這是另外一問題。而在我們中國歷史裡無話可講的人,而寫進歷史的特別多,不曉得有多少,中國歷史之偉大正在此。又如蕭何、曹參的故事,漢初所謂「蕭規曹隨」、「無為之治」。又如董仲舒怎麼同漢武帝講一大番話,而漢武帝因此來表彰六經。這許多事,在袁樞的《通鑑紀事本末》裡,看他的題目就都沒有。至其內容,諸位自己去看,有的只隨便一提,有的連一提都沒提。
又如看到他第四卷,有一題目「成帝荒淫」。但成帝前面的宣帝、元帝呢?他不列題目了。如我們說「宣元中興」或「宣元之治」,那都很重要,但袁樞的《紀事本末》裡沒有,而特來一個成帝荒淫。若諸位只讀了袁樞的《紀事本末》,來寫一本《秦漢史》的話,那就決不會像樣。若諸位來看我所曾寫的《秦漢史》,其中材料也只根據《史記》、《漢書》,也是找幾個題目從頭到尾寫下。但袁樞不寫的我寫了,我寫的袁樞不寫。也不是說袁樞已經寫了他這許多,我再來寫這許多。這決不是這樣。歷史有輕重,要寫歷史,先要一識事。歷史上有很多事,沒有史學知識的人,他所知道的事只如我們從報章上看到的這些,這實是不懂得歷史,即是不懂得事情。所以我們要讀袁樞的《紀事本末》,只要先讀他書的目錄和標題,便知他實在完全不懂得歷史,不懂得歷史裡的許多事。所謂的歷史,並不是只有動和變和亂,才算是事。在安定常態之下,更有歷史大事。即如說漢光武如何打天下,袁樞《紀事本末》也有好幾個題目,打這裡,打那裡,然而光武打天下以後有東漢中興的一段,「光武明章之治」,他便沒有了。下面只見有宦官,有朋黨,有董卓、袁紹這許多人來了,而東漢的許多名士,他書裡反而沒有。
講到唐朝,共有二十二題,唐高祖、唐太宗怎樣得天下,以後一路下來,完全是變動和亂。只有一個題目講到近乎內政的,就是「貞觀君臣論治」,這是袁書裡特別的一個題目。因《通鑑》所收這一套材料很多,所以袁書也不盡刪。那麼《通鑑》從哪裡收來這許多材料的呢?我們講過《貞觀政要》這部書,便是《通鑑》這一部分之來源。除此以外,還有開元之治,袁樞書裡便沒有。他只有一個題目,為「李林甫專政」,可見袁樞這部書實是荒唐。他專舉些不尋常的、反面的、壞的,認為這是事情。正面的、平常的、好的,他抓不出來做一件事情看。當然有的可以詳細大幅地講,如說漢武帝伐匈奴,原原本本說下一大幅。但如漢武帝表彰六經、立五經博士,只一條便夠,他更無法分寫出一個本末來。
諸位懂得如此來讀歷史,歷史裡往往有很重要的事,幾句話就過去。歷史裡不重要的,反而可以長篇累牘寫不完。還有到後來纔變成重要的,而在當時歷史裡寫不進,只在紀傳體裡可以寫。如陳壽《三國志》寫鍾繇,沒有寫鍾繇能書法,連裴松之的《注》裡也沒有。如講華歆、管寧同學這一故事,《三國志》裡沒有,裴《注》裡也沒有,而這事傳誦千古,直到今天。可見這是一件事,而且也可說是重要的一件事。鍾繇能書法也是,可是若寫紀事本末就無法寫。或者一句便完,只成一零碎事,不倫不類地寫下。所以紀事本末不容易寫,先要分事情輕重,識歷史大體,而袁書不足以勝此任。章實齋《文史通義》雖稱道袁書,亦發此意。謂:「本末之為體,因事命篇,不為常格,非深知古今大體,天下經綸,不能網羅隱括,無遺無濫。文省於紀傳,事豁於編年。決斷去取,體圓用神。……在袁氏初無其意,且其學亦未足與此,書亦不盡合於所稱,故歷代著錄諸家,次其書於雜史,自屬纂錄之家便觀覽耳。但即其成法,沉思冥索,加以神明變化,則古史之原,隱然可見。兼有作者甚淺,而觀者甚深,此類是也。」諸位讀袁書,重變不重常,重外不重內,並亦沒有制度,沒有人物,若把此書同杜佑《通典》作比,《通典》是一部特創書,我們已經極力稱讚它,《通鑑紀事本末》似乎也是一部特創書,而實是要不得。諸位治史,《通典》不可不看,《紀事本末》竟可不看。因他之所謂「事」,其實有些並不成一事。而當時許多大事他看不到。諸位當知歷史上之所謂事,是很難懂的。紀事本末雖是一種新創之體,而在中國歷史裡,還沒有這一體的好書。但看到西洋史,其體例確乎同我們的紀事本末一般,同是動和變和亂,一些不尋常的,而沒有寫出長治久安,安安頓頓的歷史。實際上西洋史也正是如此,故西方人重外不重內,知變不知常。如英國史就是重在對付法國,法國史就是重在對付英國。去了這些,雙方都將覺得無事可書。或許諸位不信我言,但若真熟西洋史,當可信我此言並不虛說。因他們的歷史,都在小圈子之內,自應重外。精神用在外面,內部自多動亂。今天我們卻反說中國人的歷史不進步,老是這樣,不曉得在「老是這樣」之內,卻大有事可尋。袁樞就不懂得這道理。如唐太宗有什麼可講呢?纔要來講武后、韋后。唐玄宗有什麼可講呢?纔要來講李林甫、安祿山。外國史恰恰這些多居了重要地位,中國歷史則有一套幾十年一兩百年不動不變的。一項制度,像《通典》、《通考》裡所講,甚至可傳下八百一千年不變。《通鑑》已經少講制度,而袁樞的《紀事本末》則連人物也沒有了。他之所謂「事」,嚴格言之,亦非所謂「事」。諸位試把我此所論去翻《元史紀事本末》、《明史紀事本末》等,看他書中題目,是不是較袁書進步了些,是不是還不夠我此所講之標準。時代變,我們的學問也都要變。舊史材料只這般,但新時代的新要求,卻要求人能從舊材料中來提供新知識。今天的我們,能不能有人來寫一部新的歷朝紀事本末呢?如《春秋戰國紀事本末》、《兩漢紀事本末》、《魏晉南北朝紀事本末》等,其體例就如袁書般,只要題目找得好,材料用得好,將來慢慢兒就能產生一個新的歷史觀來應時代需要。可是袁樞的地位也不該抹殺,因他還是此體創始第一人。只其書中內容,我們不能同意。要將袁書內容改造,則要我們的見識,即是我們的史學。好了,我們今天講到這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