司馬光資治通鑑

今天我們接講宋代第二部史學名著,司馬光的《資治通鑑》。上面從太史公《史記》下來,中國有了所謂紀傳體的正史,這以後,編年體孔子《春秋》比較在中國史書裡的地位是在正史之下了。可是不斷還有人寫編年體,如在漢代就有荀悅的《漢紀》,南朝有袁宏《後漢紀》,這兩書一路傳下到現在,而且荀悅《漢紀》是很出名的。此外還不斷有。在《唐書.藝文志》裡,編年史有四十一家,九百四十七卷,也不算少了。可是還有不在這裡面的,如梁武帝曾叫他群臣寫一部編年的《通史》,卷帙很大,後來沒有傳。就是《唐書.藝文志》裡這四十一家的編年史,傳的也不多。直要到宋代司馬溫公出來寫成《資治通鑑》,才是等於孔子《春秋》以及《左傳》以下第一部最成功最像樣的編年史。以後的史家,特別看重此書,所以常稱「兩司馬」,一個是司馬遷、一個是司馬光。

《通鑑》共兩百九十四卷,上面並不直接《左傳》,實際上也等於是直接《左傳》,下面到五代,共一千三百六十二年。除掉本書兩百九十四卷以外,還有《目錄》三十卷、《考異》三十卷。《目錄》是所謂「年經國緯」,實際上學的《史記》的〈表〉,預備我們容易查。《考異》三十卷,現在附在《通鑑》本書裡面。有些是這書這樣講,那書那樣講,下了考據工夫來定其得失。這書是司馬光奉詔編集的,開始在宋仁宗時,他編了八卷,叫做《通志》。後來宋神宗要他繼續編下去,直到他編成,神宗賜書名為《資治通鑑》。說它對政治上有幫助,可資以治國。

司馬光編集此書,朝廷許他「自辟官屬」,又許他借用政府館閣藏書,最後又許他「以書局自隨」。司馬光脫離了中央政府,去到別處,這個書局也可以跟著他跑。所以這書雖不是一部官修書,但是由政府詔修,並用大力資助。

司馬溫公編集這部《資治通鑑》,特別重要幫他的有三人:一是劉攽(貢父),一是劉恕(道原),一是范祖禹(純父)。這三人都是當時有名的學者,當然特別是史學了。照從前說法,兩漢是劉攽幫忙,三國下來一路到隋這一段是劉道原的工作,唐五代是范祖禹的工作。他們三人,或許劉貢父責任更大些,此外兩人助編部分,劉貢父也預聞到。此書自宋神宗命他續編起,到全書完成,前後十七年。尚有仁宗時開始的戰國一段,《通志》八卷,前後共化了十九年。這一工作,實在是相當繁重。待全書編完,原稿保留在那裡,共有兩屋子。黃魯直(山谷)說他曾去看過,在洛陽的兩屋子草稿,他看了幾百卷,沒有一個字是草寫的,可見當時所花工夫之審慎而認真。司馬溫公自己說:他自限三天刪定一卷。若今天有事中斷,明後天定要補足。他又說:我生平精力盡於此書。他先要他三位助手先寫一個「長編」,把一切材料都編進,最後的刪定則是他自己的責任。有〈與范內翰祖禹論修書帖〉,詳細說明怎樣地修法。先編集一切有關材料。實際上從前人寫歷史,都是一樣,必先彙集史料。如其發生問題,互有異同,就要考異工夫。在作長編之前,還有「草卷」。由草卷而長編,而考異,大概這三人都參加工作。最後刪定,就由司馬溫公自己一人任之。所以這部書雖是四人合作,實際上等於司馬溫公一人功力。因為最後的決定在他,這裡要,那裡不要,都是他一個人的眼光和見解。

這一書,大家知道,當然絕大部分是根據十七史來,把紀傳體刪改為編年體。其實根據正史外,還添進很多書。宋代高似孫寫了一書名《史略》,他曾查考《資治通鑑》參據各書,除正史外,還有兩百二十多家。高似孫自己說:他前後花了七年工夫去查考每一條史料,把來開一目錄。這些添進的部分,卻多見《通鑑》之著意處。王船山曾說:《通鑑》能於十七史之外,旁搜纖悉,以序治忽,以別賢奸,以參離合,以通原委,蓋得之百家之支說者為多。這是說:政事之治亂,人物之賢奸,事情之原委離合,往往在添進去的那些小文字中見出。若譬溫公《通鑑》如繡成的鴛鴦,船山這番話,卻把繡鴛鴦的針法線路指點出來了。我們要研讀《通鑑》,船山的話,不失為一絕大的指示。

但諸位試想,一部十七史一千三百六十多年,他只用兩百九十四卷都拿來寫下,可見他的重要工作,不是在添進史料,更重要是在刪去史料。但在他刪去很多史料以外,還添上兩百幾十種書的新材料進去,這工夫當然是極大的了。善讀《通鑑》者,正貴能在其刪去處添進處注意,細看他刪與添之所以然,纔能瞭解到《通鑑》一書之大處與深處。

然而真講起來,他所更重要的還是在刪掉史料方面。因為在宋仁宗時,他開始寫《通志》八卷,本名其書為《編集歷代君臣事蹟》,這是全部《資治通鑑》最重要的重心。不關這重心的他當然不要。如講制度,我們上一次講過杜佑《通典》,他的主要內容,當然在君臣事蹟裡邊也可有,因一切制度都是歷代君臣討論定下,但《通鑑》的重要處則不在制度方面。又如各正史中〈藝文志〉、〈地理志〉、〈禮志〉、〈樂志〉等所收,《通鑑》都不要。因此書所重,只是講歷代的君臣事蹟。我們且先講《資治通鑑》所不要的東西。有人說:《通鑑》不載文人,又如在《東漢書》裡有很多隱士、高士之類,他多不載,這也不能怪。他書的原來重心是要寫「歷代君臣事蹟」,都與政府有關係的。亦有許多大學者,根本沒有進政府做事,或是個隱士,或是個文人,當然他書裡沒有。特別給人家注意的,如他書裡沒有屈原。直到今天,屈原在歷史上的地位非常高,屈原的文學,溫公《通鑑》當然可以不要,但屈原有一段時間與聞楚國的外交,特別是同張儀爭議這一件事,溫公《通鑑》也都沒有。《左傳》也不載顏淵,那是為編年史體例所限,但屈原究與顏淵不同。今人因《通鑑》不載屈原,遂疑屈原無其人,那就更不對了。其次如魯仲連,在戰國時,魯仲連從沒有做過官,但「義不帝秦」這一件故事很是重要。魯仲連在中國歷史上的地位也很高。後人時常稱道他。只看《文選》裡所收許多詠史詩,多有歌詠到魯仲連的,這人好像是為後來人特別看重的人物,而《通鑑》裡也沒有。又如漢初的商山四皓,《史記》上說:漢高祖要廢太子惠帝,張良設法教太子去請當時隱居商山的四個老人,到太子宮裡作客,有一天給高祖看見了,從此就知道太子不可廢。這個商山四皓的故事,也是直到今天為大家所傳誦,可是《通鑑》裡也沒有。又如漢景帝時吳楚七國造反,漢朝派周亞夫帶了軍隊去征討,在路上見到劇孟,周亞夫說:我得到此人,這問題就解決了。劇孟是在太史公《史記.游俠列傳》裡邊的人,他在當時勢力影響之大,也是轟動一時的人物,但是《通鑑》裡又沒有。又如東漢光武帝有一同學嚴光,光武做了皇帝,就物色嚴光,請他來,又請他住在宮裡,和光武同睡一床,睡中嚴光把腳放上光武肚子上去,明天主天文的官,因看天上星象獲知此事,光武既不以嚴光為罪,嚴光也終辭光武歸隱。固然夜看天象一節有不可信,而嚴光之終辭歸隱,則其事可信。這個故事,極為後世傳誦,但《通鑑》裡也沒有。像此之類,我們歷史上很多故事,所謂膾炙人口的,《通鑑》多刪去。唐代玄宗時,要姚崇做宰相,姚崇先提出了十件事情,所謂「十事開說」,他要皇帝先接受他這番意見,這也是一篇大文章,但《通鑑》裡也沒有。後人說,溫公「不采俊偉卓異之說」。凡屬後人所喜歡講的那些「俊偉卓異之說」,往往溫公都刪了。姚崇提出十大事,對於當時現實政治並無發生很大關係。對現實政治有關的,如唐初魏徵的諫書,又如後來陸贄的奏議,《通鑑》裡都載得很詳。他不僅依照著《新》、《舊唐書》,還另外去翻著魏徵、陸贄的原書,直從原書裡去採材料。可見司馬溫公寫《通鑑》,他自己有一個主張和標準。要的便要,不要的便不要。可是在他不要的中間,如一部《通鑑》裡沒有屈原,總覺得是一件憾事。後世相傳,屈原投水死節,溫公或許不看重這事,但屈原總是中國歷史上一個人物,他的〈離騷〉直到現在被一輩文學家傳誦,他勸楚懷王不要聽張儀的話,有關戰國大局,溫公《通鑑》裡沒有他,也沒有說出其所以然。其他諸人,雖說有些對當時實際政治並無具體影響,但在當時乃及後世的政治和社會上,在心理方面、風氣方面,無形影響也甚大。溫公《通鑑》裡不載,所以引起了後人的注意和討論。

溫公《通鑑》另有些地方使後人不滿,如他特別看重了揚雄、荀彧,便是一例。當然《通鑑》短處決不只此。不過我們對於一書,只能多採其長,不當專指其短。一書總有缺點,也是舉不盡舉。我們試再舉一例。漢初晁錯的〈賢良對策〉,《史記》、《漢書》都有,但溫公《通鑑》一字不著。董仲舒〈對策〉,《通鑑》載得很詳。這種地方,可見溫公是有其別擇之用心的。等如他不採姚崇的十事開說,而於魏徵、陸贄的奏議則採錄極詳。所以我們讀一書,要了解此書精神所在。任何書不會都使人全體滿意。我們做學問讀書,要能採其長,不是要索其瑕疵,來批評它的缺點。今天我們則反其道而行之,不懂得一書長處,而喜歡來找它短處。或許所找出的也並不是它短處。特別如講《通鑑》裡的所謂「正統論」。中國歷史上早有正統論,我們前面已講過。《通鑑》在三國時以魏為正統,後人多致不滿,如「諸葛亮入寇圍祁山」之記載等。陳壽《三國志》固是以魏為主,但書名《三國志》,平稱〈魏志〉、〈吳志〉、〈蜀志〉,也不能說它定是尊魏。在〈魏志〉太和五年有「諸葛亮入寇」一條,在〈魏志〉敘魏事,自應如此下筆。《通鑑》太和五年「漢丞相亮帥諸軍入寇」,明是跟著陳壽《三國志》來。不過陳壽《三國志》是禿頭的,說「諸葛亮入寇」,《通鑑》加上「漢丞相」三字,並不稱他為「蜀」,這是對了。所以這一條的筆法,亦很難辯其是非得失。〈魏志〉又有一條說:「諸葛亮出斜谷,屯渭南。」而《通鑑》青龍二年卻說:「亮悉大眾十萬由斜谷入寇。」是陳壽〈魏志〉裡沒有寫「入寇」,而溫公《通鑑》反寫了「入寇」字眼,就引起了後來朱子寫《通鑑綱目》之動機。像此之類的事情還有三國時孔融死了,范蔚宗《後漢書.獻帝紀》「建安十三年曹操殺大中大夫孔融,夷其族」。這一年是漢獻帝建安十三年,若孔融犯罪,應是犯了漢朝的罪,而范書卻說:曹操殺孔融,這是所謂據事直書,殺孔融者實不是漢獻帝,而是曹操。而在《通鑑》裡卻說:「大中大夫孔融棄市。」我們單看這條,當然覺得是《後漢書》好過了《通鑑》。《通鑑》裡又有一條,獻帝建安十八年,五月丙申,以冀州十郡封曹操為魏公。一路向下,《通鑑》就稱他「魏公」,不再稱「曹操」。若照《後漢書》看,不是漢獻帝封曹操做魏公,乃是曹操自封為魏公,兩書筆法大不同。顯然又是《後漢書》好過了《通鑑》。又如班固《前漢書》,漢平帝封王莽為安漢公,但下面都只寫「王莽」,不寫「安漢公」。這因班固是東漢初年人,王莽已失敗而死,班氏當然不稱他「安漢公」,以後也不稱他帝。但王莽、曹操向來為後人相提並論,如說曹操、司馬懿一樣,而溫公在《通鑑》裡卻說,曹操的天下是自己打來,不是取之於漢,這未免不足以服後世人之心。溫公在當時,又另有一件事使後人覺得怪。溫公不喜歡孟子,因孟子說齊國可以王天下,溫公很不贊成此說法。在溫公一意提倡尊君,擁護統一的中央政府,在五代十國以後,再能有宋代之一統,在歷史上真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,無怪宋儒要對此盡力衛護。但溫公究不免視此過重,雖然在三國時,實際上並未統一,而《通鑑》定要推魏做正統,又反對孟子以齊王的意見,特著《疑孟》一書。在他是一個極端主張尊君的,主張尊君,為要維護大一統的政府,這是我們該對他瞭解的。然而終不免有過分處,不能得後世同情。《通鑑》裡還有很多例可商量。如記年號,一個皇帝在一年中間改年號的很多,不是定到明年開始改,而《通鑑》所記年號,都以最後一個做決定,這樣就有很多毛病。如在十月十一月改的年號,而《通鑑》卻提前在一月二月就都用這新年號了,這樣就容易把事情弄亂。以上我舉出幾點《通鑑》為後人批評的地方,一是有好多事刪除不入《通鑑》,二是《通鑑》的正統觀,三是他的年號記載等,有不能叫人滿意的。

其次再講到《通鑑.考異》。我常說有寫史、有考史、有評史,《通鑑》這三部分都完備。他的三十卷《考異》,有的考得非常精細。此一部分,甚為後人看重。但我在此,不擬舉例細講。說到評史,從前正史上有「贊」、有「論」,《通鑑》裡常見有「臣光曰」,對一人一事有評論。他因此書是獻給朝廷的,故自稱「臣光」。《通鑑》一開始就是周命魏、趙、韓三家為諸侯,上接《左傳》,中間還缺了幾十年。《通鑑》為何不從《左傳》直接寫下,他自謙不敢接《春秋》。但為何挑著這一年開始?因溫公認為這是一件大事,乃當時天下之大變,從此周朝就再不能和春秋時代之東周王室相比。下面便有「臣光曰」一篇長論,暢發其義。在當時,魏、趙、韓三家實際已成為諸侯,晉國早已分掉,東周天子的承認不承認,似乎無關係。承認了,他是諸侯,不承認,他也還是諸侯,可是我們直到今天,卻感覺司馬溫公這一篇長論,還是非常有眼光,有意義的。我們今天都要講承認現實,但共黨在大陸實際統治已過二十年,聯合國久在討論此問題,今年又吵要承認。我們在此時此地,身處其境,才可深切的感覺到,這是一個道義法律屈服於事實勢力之下的問題。公開地承認了便是屈服,要正義昭彰,則惟有不屈服,不承認。我們上面講孔子《春秋》,已經講過這一層。這是中國文化傳統中一項極偉大的精神。所以在史學上必要爭正統,到今天我們還是要爭,而如東周君之命魏、趙、韓三家為諸侯這是大不該。溫公選此年作為他《通鑑》的開始,而便有一篇很長的「臣光曰」大議論,我們到今讀來,正可覺得他的寫史,所佔的地位是極偉大、精神是極高遠的。近代學人看不起「臣光曰」,那只是眼光短淺,對溫公用意深長處不瞭解。

我們再舉一例。《通鑑》第二百九十一卷五代周世宗時,那年馮道死了。五代八姓十三君,實是亂世之極。馮道迭做歷朝大臣,自稱「長樂老」。他一輩子富貴、得意,人人推尊他,認為了不得起。直到宋朝,還如此。如范質是宋朝大臣,卻稱讚馮道,說是:「厚德稽古,宏才偉量,雖朝代遷貿,人無間言,屹若巨山,不可轉也。」范質也不是個壞人,而那時早已是宋朝的天下了,但正義未顯,馮道依然受人崇拜。直要到歐陽脩出來修《新五代史》,纔把馮道大大批評了一番。第二人接起的,就是司馬溫公。在《通鑑》馮道死的那年,他就全部抄下了歐陽脩《新五代史》裡一篇批評馮道的文章,下面再加「臣光曰」,自己又一篇大文章,再加批評,直到今天,馮道為人,纔算論定。這也算是當時一個大是非,我們該提出注意。《通鑑》裡溫公一切批評,當然也有的地方為後人不滿意的。如溫公辨才與德,未免太看重了德而不看重才。有才固不能沒有德,但有德也不應無才,兩面不能太偏。但《通鑑》中有些評論,我們究不該全把現代人眼光來反對。現代人往往看不起《通鑑》中那些「臣光曰」,所以我今天也特地要同諸位一講。我們學歷史的,不僅要能考史,還要能寫史,也要能評史。對歷史要能有見解,能批評。

再說到司馬溫公之寫史。諸位當知,把紀傳體正史改成編年體,這裡面有許多困難很要費工夫的。如《三國志》赤壁之戰,牽涉到三個國家,文章該從那裡寫起?曹操、孫權、劉備、諸葛亮、魯肅、周瑜,有關係的人多得很,《通鑑》寫赤壁之戰,從魯肅同孫權講話開始。魯肅說:現在事情很緊張,我請到荊州去看看劉備方面怎樣態度,再決定我們對付曹操的策略,諸位讀了《通鑑》,纔知魯肅是當時很有眼光的一個大人物,他到了荊州,諸葛亮才跟著到吳國來,下面吳國纔決定同劉備聯合抗拒曹操。赤壁一戰以後,就成為三國鼎立。魯肅是此轉變中一樞紐。可笑的是後來明代人的《三國演義》,全把史實寫錯了,諸葛亮也不成為一個諸葛亮,而魯肅則變成了一個最無用的愚人,給諸葛亮玩弄於股掌之上。周瑜應是個英雄,而《演義》裡也寫得他十分可憐。諸位若看王船山《讀通鑑論》,他極論當時人才,懂得國際局面天下大勢的,在蜀有一個諸葛亮,在吳有一個魯肅,在魏有一個曹操。因在吳、在蜀有諸葛亮與魯肅兩人,吳、蜀才能聯合起來抵禦北方。到了魯肅一死,在吳國方面,就再沒有人懂得此大形勢。而劉備派關羽守荊州,關羽也不懂天下大勢重要所在。他去荊州,諸葛亮告訴他「北拒魏東聯吳」六個字,乃他一意拒魏而不懂得要聯吳。以後吳、蜀失和,呂蒙渡江,關羽死了,從此吳、蜀對立,劉備就自己去征吳,又失敗了。諸葛亮重來聯吳,實因非此不足以拒魏。王船山此一看法,非常深刻。其實《通鑑》上早已寫得明明白白,船山也只是讀《通鑑》而有得。諸位讀書,應懂得像此般用心,自己見解慢慢也就高了,纔能來討論上下古今,自己也變為一個有用的人。千萬不能照現在的讀書法,只揀一個題目找材料,自己的見識學問不得長進。此是讀書做學問一最大分歧點。諸位讀書又應有一種無所為心理,只求細心欣賞。如讀《通鑑》赤壁之戰那一節,試去把陳壽《三國志》〈諸葛亮傳〉、〈曹操傳〉、〈孫權傳〉、〈周瑜傳〉、〈魯肅傳〉有關各篇分從四面看,看能拼出怎麼樣一段事蹟來,如此始能兼通編年史與紀傳史雙方體例與各自的得失長短。

我又特別喜歡讀《通鑑》寫安史之亂這一節。安祿山、史思明的軍隊,打進唐朝的兩京以後,當時李泌有一個主張,且暫不要用力收復兩京,只佯作攻勢,可使安史軍隊常在這東西兩京一帶作防。然後從陝北祕密派軍隊渡河直搗其後方,去攻安祿山、史思明的老巢三鎮,三鎮既下,他在前線的軍隊可以不戰自潰。若如此作戰,以下唐代便可沒有藩鎮之禍。但唐肅宗覺得老皇帝還在,他急得要拿下長安、洛陽,收復兩京,纔可告無罪於天下。不悟取下長安,安史軍隊還可退到洛陽。取下洛陽,安史軍隊還可退回北方。下面就變成了一個苟安之局。在當時,李泌這番話,也許是一番空理論,並未見之事實,而溫公《通鑑》卻把這番理論詳細記下,正為這番理論影響到唐代此下大局面。此處可見溫公史識了不起,他纔把此一番並未見之事實的空理論詳細記下。如姚崇十事,溫公不取,而李鄴侯的這番理論,他卻取了。這番理論,只在《李鄴侯家傳》中,而不見於《新》、《舊唐書》。溫公《通鑑》取材之博,用意之精,有如此。宜乎這一部《通鑑》,成為宋以下一部極偉大的史書,只舉如上面赤壁之戰、安史之亂的事,便可見得。

再說到南宋時,有朱子起來作《通鑑綱目》,又有袁樞來寫《通鑑紀事本末》,這兩部書,我們下面還要講。到元代有王應麟,有書名《玉海》,書裡面有一部〈通鑑答問〉,可見王應麟對《通鑑》也是用過很大工夫的。在王應麟同時有胡三省,他一生就注了一部《通鑑》。現在我們讀《通鑑》,都是胡《注》本。後來到了明代,有嚴衍,寫了一部《資治通鑑補》,此書也是很花工夫的,其實也等於是《通鑑》的另一番注。我們從這許多方面,可以看到《通鑑》一書對將來的影響,所以此書直到清代乃至今天,還是一部學歷史的人所必讀的書。而後人要想寫《續資治通鑑》,卻始終寫不出一部可以接得上溫公《通鑑》的。清代已有不少人下工夫,到今天,我們能不能再有人來寫一部《續通鑑》呢?我們當從宋元明清直寫到現代,這也是一番了不得的大工作,我想一時絕對沒有這樣的人來勝任此工作。因我們今天的史學,已經到了一個極衰微的狀態之下了。

我剛才講的王船山《讀通鑑論》,也是一部很了不得的好書。特別是在清末民初,這部書大家非常看重。我有一位朋友,是留學法國的,他年齡比我大。抗戰時,有一次,我們同住在重慶,我的《國史大綱》初出版。我上午有課,他讀我《國史大綱》。吃了飯,兩人午睡後,出外散步,便討論我的《國史大綱》。他忽然背起《讀通鑑論》,我十分驚訝地說:你怎麼還記得能背。他說:他年輕時讀過。他留法回來,是一個老教授,但所教不是歷史課程。此時他已過六十,他還都記得能背幼年所誦,這真使我喫了一大驚。在清末民初那時,凡是開新風氣的人,幾乎沒有人不讀《讀通鑑論》。從民國以來到現在,六十年中間,一切都大變了,《讀通鑑論》便少人理會。但《讀通鑑論》實是一部好書,值得讀。諸位治史學,更不可不一看。我希望慢慢能有少數人起來,再改變風氣,能把史學再重新開發出一條新路。特別像我這兩次講到的歐陽脩、司馬光,特別在《五代史》裡講到馮道,司馬光親自把歐陽脩的批評抄進他的書,抄了又自己再加批評,其他溫公《通鑑》裡五代一段,抄歐陽脩的不止一處,屢見有「歐陽脩曰」的評語。民初以來,大家看不起歐陽脩《新五代史》,認為材料少,要研究五代,應看《舊五代史》,這種見解,我認為有些不妥。《舊五代史》裡材料儘多,但我們讀了《舊五代史》還該讀《新五代史》。否則像馮道其人,或許還是中國歷史上一個大人物,受人敬羨,此下也變不出宋朝,變不出此下的中國。諸位要知道,宋明兩代,雖經亡國之禍,異族入主,其間可歌可泣的史事著實多。不能不說歐陽、司馬兩位史家有他們的影響。我怕我們此下,又要變成五代,馮道的時代又來了,歐陽、司馬為宋代開出新史學,也只是少數人在努力,我盼今後也有人來努力,開出新路,讓我們這個史學能對國家民族將來有一番大貢獻。所以我要說唐代無史學,而宋代的新史學實是了不得。我們即以此兩人為例,便可見當時新史學精神所在。我們今天就講到這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