章實齋文史通義

現在我們接講章實齋《文史通義》。上一堂講到章實齋所講的「六經皆史」,章實齋認為講學問不是一種「空言」,都要明道經世的,即是諸子百家也跟著前人這個大傳統來。他遂在六經中特地提出《易》、《春秋》說:「《易》以天道而切人事,《春秋》以人事而協天道。」天道人事兩頭並重,而章實齋所更加重視的,則實在人事方面。章實齋主張六經都是講的人事,六經中講人事更重要的,應該第一部是《尚書》,第二部是《春秋》,而《文史通義》裡分述諸經,卻單單沒有一篇專講《春秋》的,這不能不說是章實齋《文史通義》裡一個大缺點。關於這一層,我在一篇〈孔子與春秋〉的文章裡面提到,此文收在《兩漢經學今古文平議》一書中,今天不再詳講。

今天我且把他有關於《尚書》的話略講一下。他說:「三代以上之為史,與三代以下之為史,其同異之故可知。」章實齋《文史通義》所最有價值的地方,正在他能從一個學術之整體方面來講一切學術。他講史學、文學,他的著眼點都能在整個學術的一體中講起,這是他第一點長處。第二點,章實齋論學術,定要講到學術之「流變」。所以他說,三代以上之史與三代以下之史,有不同,而又要求其同異之故。下面說:「三代以上,記注有成法,而撰述無定名。三代以下,撰述有定名,而記注無成法。」他把史書分成兩大部分:一部分叫做「記注」,另一部分叫做「撰述」。「記注」亦就是如我們今天所說的史料,只有人把經過的一切事實記載下來便是。若論「撰述」,則是一種著作,根據一切史料的記注來發揮作者對這一段歷史的一種「專家之學」。此兩項絕不同。若照我們當前人意見,則記注便是撰述,兩者間更無分別了。他只說,三代以上記載歷史有一定的「成法」,而所寫的歷史書,則並無一定的「名稱」。如《書》與《春秋》名便不同,但各是一種撰述。而且六經皆史,有《詩》、有《易》、有《禮》,也是無定名而更不同。到了三代以下,便成為撰述有定名,如《史記》、《漢書》、二十四史,皆所謂「史」,便有了一個「定名」了,然而各項材料記注則失掉了一個一定的方法。這一層,我們也可說是章實齋講古今史學變遷一個極大的見解。他認為,如何把一切史料保存下來,該有一個一定的方案,而後來沒有了。至於根據這些保存下來的一切史料而來寫歷史,這就不該有一定的體裁,主要該是各有一套專家之學,而後來則反而人人相因,都變成了好像有一個定規了。他這一講法,是非常重要的。特別到了我們今天,已不懂得史學有「著作」,成為一個史學家,必該寫歷史,此一層,現在我們不懂了,更亦是不會了。歷史有兩種,一是「著作」,要寫一部歷史,應有作者自己一種「學」在裡面,所以成為專家之業。而另一方面,則在把事情記下來,這層更重要,而我們今天也不懂。古人已經有的,如歷朝來的「國史館」,專在記載當時歷史,在方法上已經是不很嚴格,然而到底是有。到我們今天,民國六十年來的史料,似乎沒有按年好好記下,既不注重記載,又不注重撰著,卻專要來「考史」,這應是學的西方人。因西方人本先沒有歷史,遠從希臘、羅馬一路下來,到中古時期,悠長年代中,並沒有真像樣的歷史。到了現代的西方人,才要來寫歷史,但材料在哪裡呢?他們的材料,零零碎碎,這裡找,那裡找,還要鑑別真偽,考訂異同。如諸位讀英國人寫的《羅馬衰亡史》,羅馬帝國究是怎麼般衰亡了,不得不經詳細考查。但若要寫一部《西漢衰亡史》便不同,因這些歷史都存在那裡。既有材料,又有組織,不煩我們再來寫。苟非你有特別見解,特別發現,則不易來寫一部《西漢衰亡史》或《唐代衰亡史》。而在西方則不然。西方人開始有像樣的史學,這是現代的事。而我們現代的中國人則什麼都要學西方,西方人注重考據史料,我們也得來考據。我請問,司馬遷寫《史記》,對有關史料有沒有考據過?班固寫《漢書》,對有關史料有沒有考據過?他們都曾看見了很多史料,他們所看見的史料,不可能全在他們書裡找到。他們看見了一百份材料,只寫下了十份、二十份。今天我們要在這十份、二十份材料裡來考他們的錯誤,也並非不可考。歷代以來,考辨工夫也曾用過不少。但總是史學的小節目,並不是大綱領所在。而我們今天則偏要來提倡「疑古」。所以我們今天來講歷史,則只能講上古史,講沒有歷史以前的歷史。因為如此,我們纔可以學西洋方法來疑、來考。若是已經有了歷史書以後的歷史,我們也來用這方法,便會覺得無可下手。結果只有把司馬遷、班固所寫這兩百幾十年的漢代史,都不理會,不留心去讀全史,卻只在裡邊找一個小題目,尋出一些小錯誤,說:這裡班固講錯了,司馬遷講錯了。當知這事也並不容易,而且從前人已講得很多,如《廿二史箚記》、《十七史商榷》、《廿二史考異》之類,他們並不曾作長篇大文章,只一條條寫下便得。而現在我們又是要寫長篇大論,這就更不易了。總之,是我們治史的基本道路就走錯了。我們要懂得如何收集史料,如何保存、如何編輯,先要懂得章氏所說的「記注」成法。有了記注,纔可憑以撰述,這都是有關為當代寫新史的事。現在我們研究史學,則多來翻古史。我們現在既重在學外國,外國人也看重檔案,我們近來也漸知看重檔案了。但多少年來,檔案發表了不少,但我們不能根據檔案來寫文章,又是只寫小文章,還是在考據小節目,沒有人來寫大文章,寫一部史書,這才是「撰述」。撰述須有獨家之見。同樣材料,我用著,你再用,可以各不同。如班固寫了《漢書》,荀悅還來寫《漢紀》,司馬光還來寫《資治通鑑》裡的〈漢紀〉。杜佑、馬端臨還來寫《通典》、《文獻通考》有關兩漢時代之各項制度。此因章實齋之所謂記注,乃屬官方的。而中國人看重史學,一向記載下來的材料,零零碎碎,這裡那裡,正所謂記注無成法,由此編造成正史以後,還有各種野史、雜史。記注既多,撰述也多。則不僅撰述,即是記注,也都寓有各家的特殊情趣、特殊目標在內。而在我們這時代,則全把撰述當作記注看,全把前人已成史書當作一堆材料看,若使章氏生在今代,更不知當作何感想了。

章實齋又說:「記注藏往,似智。撰述知來,似神。藏往欲其賅備無遺,故體有一定,而其德為方。知來欲其抉擇去取,故例不拘常,而其德為圓。」這是說,記注是把已經過去的事情善為保藏起來,這個僅似乎我們人的「智」。撰述則是要我們因過去而知未來,把過去成為我們一個教訓,這樣興,這樣亡,這樣治,這樣亂,我們要在歷史裡知得將來,這個擬於我們人的「神」。「智」僅是把從前的藏在腦子裡。「神」是把我的知識前窺將來。如司馬遷《史記》寫〈孔子世家〉、〈孟子荀卿列傳〉、〈老莊申韓列傳〉,好像把此下中國學術思想史之展演都給他預先看到了,那不是神乎其神嗎?必如此,纔真當得為一家之言。當知此等處,正見司馬遷不僅在記述過去,更不啻如在預測將來了。收羅過去一切,保存下來,這是一個「體」,有其一定的客觀標準,並有一定的規矩。凡是以往事都要收羅,所以其德為方,它是一個沒有變化的。待我們用此材料來抉擇,那許多有用,那許多無用,有用者取,無用者去,這就看各人的眼光。這是一種主觀的,因於人而不同,更亦因於時代而不同,這是可以變動的,所以說其德是圓。一個圓的東西放在此地,它可以變動不常。一個方的東西放在這裡,則是安安頓頓放在這裡了。我們把他的話,用我們今天的意見來講,則我們一部二十四史,也可當它是藏往。以前中國人的歷史,大體都在裡面了。今天時代不同了,我們今天要想知道明天,我們該再來把過去歷史作研究。研究所得,輕重取捨不同,我們自可把舊史新寫,不斷來寫新歷史,對歷史有新撰述。至於所根據的,則只是以前的舊材料。所以歷史可以不是一成不變的,我在《國史大綱》的〈序〉裡就講到。今天我們要來寫新歷史,因為時代新了,我們所需要的歷史知識不同,但我們仍得要照舊歷史來開發我們的新智慧。我去年在成功大學曾講了四次,合成一書,名《史學導言》。其中最重要的,是要諸位先做一個「時代的人」。諸位已不是春秋時代的人了,也不是漢武帝時代的人了,諸位是中華民國六十年來,特別是民國開創以來的人了。諸位今天又是在臺灣,在這裡經歷了千辛萬苦,明天世局怎樣,誰也不知。我們學史學者的任務,正要藏往而後可以知來。我知道這杯茶可以喝,因我曾喝過。若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杯茶,從來沒有喝過茶,又怎能知這杯茶可以喝?治史學的責任就在這地方。所以先要關心國家、關心民族、關心此國家民族以往的治、亂、興、亡,你才能來研究歷史。若諸位只關心四年拿張文憑,這怎能來研究史學呢?諸位應知這是個根本問題。從古以來,科舉制度早有了,不是從今天起。現在是洋八股、洋科舉,其實還不是大同小異?漢朝就有選舉,若專是預備考試、找出路,這不是做學問,也沒有做成學問的。我不是要借章實齋話來教訓諸位,諸位讀書當具有這樣的眼光,不要說這是清代人的話,時代已過去。諸位要做學問,讀舊書,當能覺得它句句話配合上現代,這纔有價值。治史學更如此。倘使照諸位想法,讀書只有一個價值,就是在寫博士論文時,這些材料用得到,在這種觀念下,諸位聽我講一年,最多長一些知識,不會成學問。要做學問,須要做活的學問,要能在死材料裡發出活的眼光、活的知識來。

章實齋又說:「遷書體圓而用神,得《尚書》之遺。班書體方而用智,得官禮之意。」體圓用神,算得是一種撰述的標準,他說《史記》可算是得《尚書》之遺。班固書,體方用智,多得官禮之意。此處所謂「官禮」,並不是指《周官》,或《周禮》那一部書。我上一堂講〈史釋〉篇,在每一個衙門裡,有一個專掌檔案的書記官,此一個官所保留的一切檔案,就是所謂官禮。章氏說:班固的書,其實只是得到古代一官保留一批檔案的成法。此下的史學,學《漢書》的多,學《史記》的少。因《漢書》易學,《史記》難學。《史記》成一家言,而孟堅《漢書》則僅是遵循著一套格式而寫成。這一番意見,我已經在這一年裡講得不少,諸位可以自己再回想,再細體會。

現在另有一問題。章氏說司馬遷的書得《尚書》之遺這句話,我曾為諸位講《尚書》,又講《春秋》,再講《史記》。在我之意,則認為《史記》乃是接著《春秋》而來,這層我已詳細講過。但章氏又怎認為《史記》是跟著《尚書》而來呢?這裡乃是實齋和我看法不同,所以說法也不同。前人總說《史記》法疏、《漢書》法密,實齋正在欣賞《史記》之法疏,所以說《史記》近《尚書》。但實齋並未能對孔子《春秋》特有發揮,又未能於《尚書》成書經過有一番考訂,此是實齋立說之缺點。

諸位當知,學問要一部書一部書研究,不能專從一條一條的材料來講。一杯茶亦要好多片茶葉沖上開水,始成一杯茶。若把茶葉一片一片分開,單獨泡,便不能泡出茶味來。諸位做學問,只懂分,不懂合。諸位說:這是科學方法之分析,其實哪有這回事。科學方法,有分也有合。研究生物學和研究化學,那是分了。生物學裡面有植物學,有動物學,又是分了。但說化學,說生物學,說植物、動物學,不都是合而言之嗎?知分不知合,便不會有科學。而且史學與自然科學不也是有分的嗎?諸位又如何定要用自然科學方法來研究史學呢?諸位若要儘羨慕科學方法,要懂科學方法,先該自己去學科學,不要只聽人家隨便講,只是時髦,不即是真理。又如說成一家之言,要能創造,其實大家這樣講,你也跟著這樣講,怎麼是一家之言呢?做學問必要遵循科學方法,這是時代之言。學史學必要考據材料,這也是時代之言。大家只是跟在人家後面在那裡鬨。今天我們的學術界,遂成了「一鬨之市」。我們真要講學問,須能避開此一鬨之市。關著門,獨自尋求,別有會心,纔能成一家言,有創造。縱不說是科學方法,也是做學問一正法。耐得寂寞,才可做一人物。太愛熱鬧是不成的。其實做學問也不覺寂寞,如從周公、孔子直看到司馬遷,乃至章實齋,尚友古人,轉益多師,更何寂寞之有。

現在再講到章實齋。我在上面直從黃梨洲、全謝山而講到章實齋,這就是學術流變,這裡有一傳統,又有一創新。傳統不是儘要你守舊,真能承接傳統,自然會有創新。中華民國的學術界,創了六十年來,大家要創,高呼打倒傳統,便成一無所有,創了一個空。我同諸位講了一年中國史學名著,今天等於講到最後一課,其實就是講一個傳統。要能在傳統中求創新,則待諸位自己努力。諸位若一意抹殺傳統,來求創新,則我一年所講,全成了廢話。

現在再試講《尚書》。我講《尚書》,說它是記言體,《尚書》最先開始是周公以後的〈西周書〉,那是當時有關朝廷的許多訓誥戒命,都是記言的,那一層後來劉知幾《史通》是講正了。但章實齋是講錯了。章實齋卻來駁劉知幾,說《尚書》不專是記言。但劉知幾說:〈堯典〉、〈禹貢〉這許多篇,都是為體不純,我則逕認為這許多篇只是晚周偽書。最開始的《尚書》,應是周公以下的〈西周書〉,所以《尚書》最先是記言的。其實記言、記事也沒有大分別。記事之中可以夾著記言,記言之中也必夾著記事。但也仍可說有分別。《尚書》主要是在記言,這個我在一開始便講了。章實齋認為《尚書》是記事的,《春秋》是編年的,而《史記》則是傳人的,紀傳體以人為主。章實齋的意思,似乎認為歷史更應以事為主。以事命篇,則其法鬆動。以年以人,則其法拘擬。《史記》雖是紀傳體,以人為主,而尚鬆動,不如《漢書》漸成拘擬,故說《史記》是跟著《尚書》來。他又講到袁樞《通鑑紀事本末》那一部書,他說:「本末之為體,因事命篇,不為常格,非深知古今大體、天下經綸,不能網羅櫽括,無遺無濫。文省於紀傳,事豁於編年。決斷去取,體圓用神,斯真《尚書》之遺也。」可見他論史書,在三體中,特重記事一體。記事體只就一事之本末為文,有一件事就作為一篇文,似乎實齋認為分年分人則有一定格式,故稱之為常格。而分事則有一去取抉擇。哪件事要寫,哪件事不要寫,此處可表現出史家之獨見。論其文字,則比紀傳體為省。如寫赤壁之戰,從紀傳體寫,又要寫曹操,又要寫周瑜,寫諸葛亮,寫很多人,文便煩了。若編年體,一件事又得連亙多年,今年有、明年有、後年還有,牽連下去,不易驟得其事之始終。故實齋說記事一體,文省於紀傳,事豁於編年。照他意思,紀事本末一體是史法中最好的了。《史記》雖得《尚書》之遺,而究是以紀傳為體,故終不如紀事本末。但說到袁樞的《紀事本末》那部書,實齋則並不讚許,他說:「袁氏初無其意,其學亦未足與此,但即其成法,沉思冥索,加以神明變化,則古史之原,隱然可見。」他是說袁樞並沒有像他講的那段意思,也並沒有與此相稱的一套學問。袁樞的學問不到此程度,也不到此境界,可是其書體裁則有可取。故要人即其成法,加以神明變化以重回到古史之原上去。我在前面也曾批評過袁樞的《通鑑紀事本末》,或許有些處可與章實齋意思相同。只章實齋函括地說:「袁樞初無其意。」又說:「其學亦未足與此。」諸位當知,這兩句話裡包藏著甚多深義。可見讀書不易,即讀兩百年左右以前書,如章實齋《文史通義》之類已不易,更不論更遠更大的書,不該輕心忽略看過,也就不言可知了。

章實齋論史書,主要在提倡紀事本末體,那時是在前清嘉慶年間,後來西方學問逐漸傳來,他們的歷史卻就是紀事本末體,所以清末一輩學人,大家更推尊章實齋。民初學人也沿著推重章氏,可是實不懂得章氏為學之真。如梁任公、胡適之,沒有得要領,這是很可惜的事。

再說從前劉知幾講史學要有三本領:一曰「才」,二曰「學」,三曰「識」,此三項實是一項更難過一項。若使沒有史才,就不該去研究史學。才是天生的,有了才,再加以學,在學問中始長出見識來。故「才」、「學」、「識」三者,應是依次遞進的。近代學人中,我認為梁任公有史才。看他寫的幾部書,如《中國六大政治家》中的王荊公,他書中意見我並不贊成,可是寫法極好。又如他寫《歐洲戰役史論》,寫《清代學術概論》,都見得任公寫書有史「才」。可惜是「學」不足。專論任公史學是不夠的,他一輩子太忙,沒有真用功做學問。至於他的史「識」,我們且不多講。章實齋則在劉知幾三項以外,又提出一項為「史德」。他說:「德者,著書之心術。」這在一人寫書的內心上。我為諸位一路講史學名著,也常常講到各家寫書的心術方面,此即他們德的方面。司馬遷、班固之大不同,也可說是在他們著書的心術上便有不同。關於這層,且再聽章實齋講法。他說:「欲為良史,當慎辨於天人之際,盡其天而不益以人。」這「天人之際」四字,是司馬遷《史記》裡所提出。章實齋也來講天人之際,而他所講並不與司馬遷相同。何者為天,何者為人,何者始為「盡其天而不益以人」,這裡又有甚深大義。平淺說之,寫史應一本原來事實,不要把作書者人的成分添進去。拿現在話來講,只是要客觀地把事實真相寫出,這即是「天」了。但不要把自己人的方面加進去,這事極不容易。司馬遷寫《史記》,自負能成一家之言,我們看重他也在此。但成為一家之言,是否即加進了人呢?這層就值得諸位細為辨認,細加思考。今天我們講史學,更多是加進了人,如說中國二千年是帝王專制,中國二千年是封建,又說中國文化全要不得。實際則一應史書從未過目,全不理會,不問其天,全是我們自己的私人觀點加進去。今天提到章實齋盡其天而不益以人這兩句話,豈不使我們慚愧。章實齋所寫,只是不到兩百年前的文章,而實不易讀,不易瞭解,如何是「盡其天而不益以人」,此要諸位自去體會。可見讀書不容易,其實「盡其天而不益以人」這也就是一種史德。退言之,亦是一種史識。若果無識,又如何來辨天人之際呢?

他又說:「史所載事者,事必藉於文而傳,故良史莫不工文。」這裡又從史學轉進到文學。諸位要學歷史,首先宜注重文學。文字通了,才能寫書。現在只講科學方法,不通文,不通書,只取一堆材料來做分析考據工夫,認為這便是科學方法了,然而史學則不就如此而止。如此風氣,真將使「學絕道喪」。學問斷了,大道喪失了,哪裡再來有人。不知到那一時真出一位大師,又有很多承學的人,纔能興學興道。講史學,不僅要史才、史學、史識、史德,而更又講到要文章,這又是章實齋之深見。所以章實齋著書,取名《文史通義》。而我覺得他講文章,有些處比講史更好。此刻再把他的文學史眼光來講。在《文史通義》裡,有很多極好的見解。如他說:「文所以動人者氣,所以入人者情。」這是說,我們寫文章要有兩要項:要有氣,文章才能動人。要有情,文章才能跑入人家心裡去感動他。今天我們多寫白話文,字句不熟練,不易有氣,僅供看,不供讀,文章何以動人?並且是沒有情感。所謂的新文學,縱多情感,但那些只是不足動人的情感,一遍看完便罷。所以我們今天有了新文學,但沒有出一個新文學家。成了家,可以五十年、一百年、五百年傳下去。此刻的我們,則只是不斷地在推陳出新,很少能傳五十年。實齋又說:「氣貴於平。」「情貴於正。」「氣勝而情偏,猶曰動於天而參於人。」文章不能無氣,然氣要平。氣從情來,「情」則「貴於正」。「氣勝而情偏」,正如今天的文學,以嬉笑怒罵、尖酸刻薄為能事,魯迅則奉為一代之宗匠。但是氣過了分,情不歸正,其流風餘韻,尚可影響全社會,這哪裡是能「盡其天而不益以人」之所為。論文到這種地方,很難講,有一番很深的人心修養問題在內。或許諸位會認為這是宋明理學家講法,但我問哪裡有真是一位史學家,而於理學上面的精要處,一點也不知道,不領略的?章氏論文,正見他的學養深處。

再說,章氏對史學,看重紀事本末體,他對於以前的史學家中間,又特別看重鄭樵。《文史通義》裡,特別有一篇〈申鄭〉,他說:「鄭氏所振在宏綱,末學欣求在末節。」從來批評鄭樵的,其實也都批評在末節上。我上面講鄭樵《通志》,下了很多批評,也不能說不是批評在末節上。至於大綱方面,鄭樵確有他的特長。鄭樵說過:「史遷絕學,《春秋》以後一人而已,其範圍千古,牢寵百家者,唯創例發凡,卓見絕識,有以追古作者之原,自具《春秋》家學耳。」鄭樵如此推重司馬遷,說他能「創例發凡,卓見絕識」,為孔子《春秋》以後一人。而章氏則說:「史家著述之道,豈可不求義意所歸。自遷、固而後,史家既無別識心裁,所求者徒在其事其文,惟鄭樵有志乎求義。」他說史家著述自遷、固以下,只知兩事。一是歷史上的事情,一是他敘述事情的文章。惟鄭樵還懂得求史學之「義」。他在〈申鄭〉篇後,又有一篇〈答客問〉,當時人對他提出鄭樵感到很特別,所以他在〈答客問〉篇裡有一段話說:「守先待後之故事,筆削獨斷之專家,功用足以相資,流別不能相混。」此說在史家中,一種是「守先待後之故事」,一種是「筆削獨斷之專家」。這兩種功用足以相資,都有用,可以互相為用,而「流別不能相混」。不能把專家之獨斷也和一些故事混合看了,不加分別。有些人只能網羅故事加以排比,此固是史,但治史更貴有能筆削獨斷之專家。章氏又說:「有比次之書,有獨斷之學,有考索之功。高明者多獨斷之學,沉潛者尚考索之功。」所謂比次者,把許多材料排比在一起,這也近於記注。能有獨斷能筆削,此則成專家,此則近撰述。考索則是考據。普通說來,高明者多獨斷之學,沉潛者尚考索之功,此乃就其性之所近而各有其成就。他說,鄭樵「無考索之功」。在《通志》裡就有很多錯誤,我也在上面指出了一些。而《通志》這部書,「足以明獨斷之學」,這是在宏綱處有貢獻。所以他又說:「馬貴與無獨斷之學,而《通考》不足以成比次之功。」章實齋很看不起《文獻通考》,而很看重《通志》。但他說「《通考》不足以成比次之功」,這話似乎對馬端臨的《文獻通考》太看輕了。他又有一條說:「整輯排比謂之史纂,參互搜討謂之史考,皆非史學。」這也把史學看成太狹義。史纂、史考究也該是史學,只不該只知纂輯搜討,而不知有專家之獨斷,更是在史學之深處。但就今日學風言,則章氏之說實足發人深省。

《文史通義》之外,章氏又有《校讎通義》,即是根據鄭樵《通志》二十〈略〉裡的〈校讎略〉而取名。章氏把鄭樵的〈校讎略〉回溯到前面劉向、劉歆的《七略》,即是《漢書.藝文志》之原本,而提出他所謂「辨章學術,考鏡源流」這八個字來。這裡我們可以說是章氏《文史通義》裡最大的貢獻所在。我們要從全體學術中來辨別章明,如這是經學,這是史學,這是子學等。又要「考鏡源流」,每一項學問,其開始怎樣,後來怎樣。這「辨章學術,考鏡源流」八字,我們今天要來講求學術史,都該從此下工夫。如要講史學,便要在全部學術大體中來懂得史學,要從三千年的史學演變裡來懂得史學究是什麼一回事,這就是章氏所謂「辨章學術,考鏡源流」。當然不止史學如此,別的學術亦然。如要研究文學,也該懂得文學在整個學術裡的地位,又要懂得文學從頭到尾的演變。他又有兩句話說:「家法不明,著作之所以日下。部次不精,學術之所以日散。」凡做學問,都要明家法,清代經學家都講家法,但章氏所謂家法又不同。如經學家、史學家,各有家法。史學裡邊,這一家那一家又有家法。家法不明,著作就會一天一天差下去。「部次」是說編書,如這本書編在哪一類,那本書編在哪一類,這亦是「辨章學術」。若部次不精,學術也會日散。這些話,都是討論到整個學術一番極重要的話。我們要在整個學術,即學術之整體裡面,來講各種學術。每一種學術裡,又該從頭到尾在其演變中分出各家之相異來。

今天我所提出特別講的,因為我是在「史學名著」這一課裡講,所以提出了以上這幾點。章實齋在他當時及其身後,並不曾特別得人重視。但近代學人大家都很看重他,但也僅是震於其名,而並沒有去深究其實。四川有一位劉咸炘,他著書幾十種,可惜他沒有跑出四川省一步,年齡大概和我差不多。他每寫一書,幾乎都送我一部,但我和他不相識。抗戰時期,我到四川,認識了他的父親,而他則早已過世了。他死或許還不到四十歲,他是近代能欣賞章實齋而來講求史學的。可惜他無師友講論,又是年壽太短,不到四十就死。若使他到今天還在的話,定可有更大的成就。現在我手邊沒有他書,倘諸位有便,見到他書,應仔細翻看。

章實齋在《文史通義》、《校讎通義》以外很用力於寫地方志。一部分也算是他的職業,他沒有做大官,到處修地方志,藉以為生。他說:有一代之史,有一家之史,有一人之史。至於地方志,在他認為這是一地之史。一省一府一縣一鄉一邑,都該有史。在這方面,他和戴東原意見不同。戴東原注重考據,考論地理沿革。章實齋注重在寫史,寫每一個地方的歷史。如我們現在在臺灣,能寫一部《臺灣通志》,這應即是一部臺灣的歷史。地理沿革、地名變遷,這只是其中之一部分。關於這一問題,將來諸位有興趣,要研究中國志書,這裡也有大研究。但現在情況又不同了,地方志應該不斷地增寫改寫,而今天則少人注意,反而在舊的地方志裡去找材料,做考據。只此「考據」二字,怕要害盡了今天中國的學術界。只看重材料,只在舊書裡邊去找,但沒有能創新。更壞的是要在舊材料裡找錯處。找到一點錯處,別人不知,給我發現了,便自謂了不得。但這怎能成學問?實也不須學,不須問,只肯埋頭找便得。但存心不良,動機不正,這樣只是「喪德」,壞了自己心術。諸位若能退一步想,不要做一個史學家,也不要做任何一種學者,讀書教書,只當是我本分職業。守先待後,尋求一些我自己想要尋求的,講一些我懂得會講的,如此般,也可為將來學術界培養元氣。不要儘想表現,「標新立異」,「著作成名」,還要發高論,推翻舊傳,再來領導我們後面一輩人再走錯路。如此更錯下去,如何是了。我老實說,諸位已是由人引導走了錯路。到今天,諸位研究史學,只要能照著前人步伐,能謹守,能好學,慢慢兒自會有興趣,能漸多知,這樣就是成就。孔子說:「述而不作,信而好古。」我們若能學孔子,豈不很夠。從前章實齋怎麼講,黃梨洲怎麼講,如此逐步向前,我只述而不作,信而好古,那豈不早已走上了一條正路?諸位不要認為我又是離開了正題來講空話,我們這個時代實是這樣。諸位總不要認為今天我們已超出了前人,我們既懂得科學方法,又有新思想,前人那能及得我。這種只是自我陶醉。每一個時代,短短幾十年、一百年,自會過去。難道我們這一時代便是登峰造極,再不有變嗎?時代變,學風又怎會不變?我此一年所講的這許多人,這幾部書,希望諸位能慢慢兒仔細研尋。講史學,這幾部書總該能從頭用功一下,自見大道。特別我希望諸位不要把眼光心胸專限在史學上。史學並不能獨立成為史學,其他學問都一樣,都不能獨立自成一套。學問與學問間,都有其相通互足處。諸位該懂得從通學中來成專家。從來專家都從通學中來。諸位即只回想我一年所講,自知其中道理。

我此一年的史學名著課程,到此將告一結束,下面不再講下,其實也更無合標準的史學名著可講。我將依照章實齋《文史通義》,從學術全體的大流變下來一談此下的史學。說到中國學術全體,自當以儒學為主幹,為中心。史學從經學中衍出,亦即是從儒學中衍出。儒學應有兩大主幹,一為治平學,一為心性學。心性是內聖之學,治平是外王之學。兩漢經學主要在治平之學上,關於心性之學方面,不免差些。即是魏晉南北朝乃至隋唐一段,老釋之學迭起並盛,他們都偏講心性方面,而治平之學則仍沿漢儒路子。故自東漢以下史學大盛,正為儒學未盡衰絕之證。宋、元、明三代理學興起,在講心性學方面已超過老釋。因老釋離治平而講心性,終不如理學家即治平之道而談心性之更為圓滿,更為重要。故自宋以下之史學,亦特見隆興。至於清儒,在晚明遺老如顧亭林考史,船山論史,黃梨洲寫史,皆極卓越。但後來史學衰而經學盛,乾嘉時代自稱其經學為漢學,其實漢儒經學,用心在治平實事上,乾嘉經學用心在訓詁考據上,遠不相侔。所以論儒學,當以清代乾嘉以下為最衰。因其既不講心性,又不講治平,而只在故紙堆中做考據工夫,又抱很深的門戶見解,貢獻少過了損傷。其時的史學,最多也只能考史、注史。道咸以下諸儒,因受章實齋影響,卻轉過頭來講經世實用,但仍走錯了路,來專講《公羊春秋》,仍在故紙堆中立門戶。到康有為的《孔子改制考》、《新學偽經考》,真是一派胡言。既非經學,亦非史學。既非心性義理,又無當於治平實蹟。即論考據,亦是偽襲考據之貌,無當考據之實。乾嘉以來之考據學,至此也復之掃地以盡。民初以來之學術界,則大抵沿習晚清,以今文學家末流氣燄,而藉乾嘉時代之考據訓詁為掩護,其距離儒學大統更遠。而猖狂妄言則較康氏更甚。今天諸位要有志研治中國史學,至少應跳出自清代道咸以下直至目前,這一番遞變遞下的學風,而游神放眼於章實齋以前,又當約略瞭解儒學之大體。於心性治平兩面,都知用心,庶可於將來史學前途開展出光明。任重道遠,我此一年所講,一面是為諸位指出道路,一面是為諸位打氣添油。雖是粗枝大葉,但我自信,將來中國史學重光,與我此一年所講,決不至大相河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