鄭樵通志

今天我們講鄭樵的《通志》。鄭樵字漁仲,和朱子同時稍早。我曾講過杜佑《通典》,這是中國史學裡相傳三通的第一部,鄭樵《通志》是第二部。不多年,下到元初馬端臨的《文獻通考》,是第三部。在馬端臨《通考》未出以前,大家看重杜佑《通典》。自《通考》出世,一般人都讀《通考》。《通志》比較最不受人注意。但到了近代,像梁任公,就特別推尊鄭樵《通志》。因《通典》實際上是一部講制度的書,而《通志》意義則大不相同,範圍擴大,非復可為制度所限。

《通志》有一〈總敘〉,開首即說:「會通之義大矣哉。」他特別提到這會通二字,究應作何解,我們首該注意。他又說:孔子六經之後,惟有司馬遷的《史記》,「所可為遷恨者,博不足也」。做學問要能會通,就先要能「博」,博了才能通。學愈博,則所通愈大。鄭樵嫌司馬遷不夠博,乃是就他所寫的《通志》來作批評。實在《史記》與《通志》兩書體制不同,本屬未可相擬。大抵鄭樵之學,博而求通,而不免於多偏,其開始〈總敘〉即可見。

鄭樵又說,著書都不免要採前人之書,然亦「必自成一家之言」。像司馬遷《史記》,即是能成一家之言者。從孔子《春秋》以後,能有制作規模,成一家言的,就該是司馬遷的《史記》。至於班固《漢書》,則並不能成一家言,遂失會通之旨。蓋須博而能通,始成一家言。若一開始便專門在一條線上,不於博後求通,則不能成為一家。

鄭樵又說遷、固像是一龍一豬。後代史家都棄遷而用固,斷代為史。像劉知幾更是尊班抑馬。在鄭樵意思裡,很看不起斷代為史,把一代一代隔斷了來寫歷史,則「無復相因之義」,也就不見有會通。

他曾舉出幾點,如曹魏定稱吳蜀為「寇」,如北朝就指東晉作「僭」,南朝則謂北朝為「索虜」,北朝又稱南朝為「島夷」。又如《齊史》稱梁軍曰「義軍」,這就更不通,應稱叛軍纔對。只因《齊史》由梁人來寫,遂呼梁軍作「義軍」,正如《隋書》亦稱唐兵作「義兵」,亦因《隋書》由唐代人寫,這和上面北稱南為「島夷」,南稱北為「索虜」,又不同。在《晉史》裡,晉篡魏,目忠於魏的為「叛臣」,但在魏則是忠臣,如王凌、諸葛誕、毌丘儉等。齊接宋,《齊書》裡稱忠於宋的為「逆黨」,像袁粲、劉秉、沈攸之等。如此之類,據鄭樵意思,都是失掉了會通,都只因斷代為史之故。但鄭樵這講法,也有不盡然處。如我們民國時代人編修《清史》,卻反而忠清蔑民,該不該呢?如把張勳、康有為合傳,這更離奇。只因此兩人同謀復辟,但此兩人之斷不當合傳,則是顯然的。把來合傳,則只藉以發洩其忠清之私。如今我們讀了這一部《清史》,只是看不出清朝為何而亡,看不出當時中國社會為何要革命,好像慈禧、光緒都不錯,而無端地亡了。這實是很荒唐,太違背了史法。寫歷史人儘要有斟酌,不能一意偏私。在清初修《明史》,那時明室已亡,清朝找了許多學者來修《明史》,這許多人,心中還是不忘宗邦,對明室還是有一番忠心,但他們能痛定思痛,把明室之所以亡,都在《明史》裡傳達出來,所以這部《明史》給後人看重,正因當時那許多人都有學問,都通史學。到了清末,學術已衰,都不能懂得史學大義,所以這《清史》就難修了。

今再說,斷代寫史當然有很多毛病,在南朝梁武帝時,就命吳均來修一部通史,上自太初,接著《史記》修下。隋代楊素令陸從典續《史記》直修到隋代,此皆是有意修通史的。但和司馬光《資治通鑑》不同。《通鑑》是編年體,上述兩史並不是編年,當是採用太史公的紀傳體。照鄭樵意思,也想繼此兩人來修一部通史。他的《通志》,共有兩百卷,開始是〈本紀〉,接下是〈年譜〉,此如《史記》之有〈表〉。接下是〈列傳〉,還有〈載記〉,則是《史記.世家》之變。如五胡十六國,前趙後趙、前秦後秦之類,分題敘述,稱曰〈載記〉。所以鄭樵《通志》體例還是沿襲正史,有〈紀〉、有〈傳〉、有〈年表〉、有〈載記〉,而書中最重要的則是所謂「二十〈略〉」。梁代江淹說過:修史之難,無出於「志」,其次才是「表」。其意認為紀傳比較志、表為省力。把各史的〈志〉彙合成書的,首推杜佑《通典》,次是鄭樵《通志》。惟《通志》兼有〈紀〉、〈傳〉、〈年表〉、〈載記〉,則與杜佑書體例不同。《通志》中之〈志〉則稱〈略〉,他共作了二十〈略〉。他的〈紀〉、〈傳〉,只照抄《史記》、《漢書》一路下來,不過稍有省益,而且亦只到隋代,唐以下大概是沒有工夫續下。其書最要在二十〈略〉,即〈氏族〉、〈六書〉、〈七音〉、〈天文〉、〈地理〉、〈都邑〉、〈禮〉、〈諡〉、〈器服〉、〈樂〉、〈職官〉、〈選舉〉、〈刑法〉、〈食貨〉、〈藝文〉、〈校讎〉、〈圖譜〉、〈金石〉、〈災祥〉、〈昆蟲草木〉等。後人對《通志》這二十〈略〉也特別看重,也有把來單行的,即稱之曰〈通志二十略〉,共五十一卷,佔全書四分之一。鄭樵自己很得意他的二十〈略〉,他說:「總天下之大學術,條其綱目,名之曰略。其五〈略〉,漢唐諸儒所得而聞。其十五〈略〉,漢唐諸儒所不得而聞。」這就全是他的創作了。其中如〈職官〉、〈選舉〉、〈刑法〉、〈食貨〉等略,均是因襲漢唐各史,也只是根據杜佑《通典》,而其他十五〈略〉則他認為是漢唐諸儒所不得聞。平心論之,他的這些,實也不失為在中國史學中一部有極大創見的書。

首先講他的〈氏族略〉。他說:「生民之本在於姓氏。」中國人一向很看重姓氏,直到今天,宗族觀已漸淡忘,而姓氏則仍保存,這是研究中國社會史一個極大極要的項目。所謂中國民族,究竟來歷如何,演變如何,有絕大部分,我們該從姓氏方面下工夫去研究。鄭樵說,姓氏來歷,《左氏》所言惟五,今所推有三十二類。在此方面,我們不能說鄭樵沒有貢獻。他先已作過《氏族志》五十七卷,後來又作《氏族源》、《氏族韻》又七十五卷。他先已有了一百多卷的書,而《通志》裡的〈氏族略〉共只六卷,是已把他研究所得,精要地寫入了。我們治史的,於此一門,實當注意。如在古代,治春秋史,我們當通春秋時代的氏族。《左傳》裡所載各國氏族,驟難分別條貫,可看清代顧棟高的《春秋大事表》。戰國前氏姓分,秦漢以下氏姓合。東漢下到唐代,又有所謂門第,這是中國中古社會新興的一些大家族。《唐書》裡還有〈宰相世系表〉,每一個大家族都有他們的歷史來源,這時遂有所謂「譜牒」之學。古代的譜牒是封建貴族,中古的譜牒是世家門第。宋以後,中國進入了平民社會,許多大家族都消失了,於是譜牒之學慢慢兒不講究,而鄭樵特地來研究這一問題,寫他的〈氏族略〉,真可謂有眼光。實際上,古代譜牒之學,宋明以下直到清代,還是存在。各有家譜,時加修輯,要到民國才斷。但如最近《青年戰士報》上有一位臺灣女記者寫了一部新的姓氏書,她只把以前幾本舊書拿來簡要地抄出一些材料,但可使我們知道臺灣某一族某一家在先從大陸那裡來,某一族某一家又從那裡來,簡單地指明,也可一看,所以此書也很受社會一般人注意。

我以前曾想根據馬驌《繹史》,就其所搜羅的古書傳說來看中國古代究有多少姓氏,每一個姓氏又分別在多少地區,和其間的盛衰遷徙,憑此來治古史,來推究中華民族之成立與轉變。在我們古史中的氏,就是一個國土,或是一個政治朝代,而姓則是一個血統。在春秋前,中國究有多少姓,一姓中有多少氏,分在多少處,我想慢慢在這裡面可以約略推論中國古代民族的分合。但我終於沒有在此方面真實下工夫,而別人也似乎沒有注意到此,這是可惜的。要之姓氏之學確是我們學歷史人所應從事的一項大節目,而由鄭樵開其先。

《通志.姓氏略》下面是〈六書〉五卷,〈七音〉二卷,這七卷是講的文字與聲韻。鄭樵說:「書契之本見於文字。」我們要在文字書本上來研究較早的自然人,首應注意血統,研究其氏姓。我們要研究繼之而後起的文化人,更該注意到其所用的語言和文字。西方文字是一種音符,只用來代表聲音,中國文字則是象形的,如畫圖一樣。實際上,古代西方文字也以象形開始,後來方法窮了,畫不勝畫,象不勝象,而且一切事物無可畫,無可象,只有易途向前。中國文字則在象形之後,又衍變出指事、會意兩體,這就花樣大了。又兼著有形聲,把聲音與形象配合,道路益廣。又兼著有轉注、假借,則變化益活。所以中國的六書,乃是中國文字的一個綜合研究,直從許慎在東漢時寫了一部《說文解字》,文字學已成為一種專門學問。而研究文字,又必研究到聲音。在中國文字中便有代表聲音的,而聲音又跟著地域年代而變。如英國人講話與法國人不同,法國又與德國不同,等於我們廣東人講話不同福建人,福建人講話還是不同臺灣人。既跟著地域變,還要跟著年代變。一百年前人講話,同一百年後人講話聲音不同。西方文字既僅作聲音的符號,所以文字不能統一。又是一百年前的也要和一百年後不同。只有中國文字,不單是象形,而兼有六書,把字形來統轄語音,各地講話土音不同,還能有一共同的國語。又以文法來統轄語法,所以幾千年來,中國各地人說話也還差不多。幾千年來,在這樣廣大的地域中,而語言不分散太過,就因為有文字在那裡統轄著。將來若能把中國文字遍及世界,這將貢獻於世界人類文化者其大無比。即如科學上用中國字,也極方便。因中國有形聲字,如從金、從石、從火、從土、從水、從气,化學、生物學、礦學都可分類,一目瞭然。而且中國一個字,可以代表很多意義。層出不窮的新材料、新發現、新創作、新器物,用中文來寫出是最方便的,可以不另造新字。否則將來科學字愈造愈多,認識記憶非常困難,只有拿中國字來應用,則很簡單。而且一字一音,英國人看也懂,法國人看也懂。今天只為中國不像樣,大家不注意。萬一有一天,世界人類懂得中國文字妙處,採用中文,此事非純屬空想。

我們且不要講得太遠,我們國家幾千年的文化,都寄託在文字上。最要的,我們該要通得歷古相傳之文字。清代人對於文字學化著大工夫,他們所講,有許多鄭樵早已講過。他說:「經術之不明,由小學之不振。小學之不振,由六書之無傳。」此即後來清代人提倡小學的主張。但清代人花著大工夫在那裡講小學,到今天,這一點遺產可惜又都丟了。自我們發現了龜甲文,大家爭來研究,其實基本工夫仍應在許氏《說文》,說明六書,否則就無法來研究龜甲文。而且龜甲文僅是中國文字的開始,許叔重《說文》則是中國文字之正式完成。研究龜甲文只是最先階段,而非完成階段。今天我們只要聽說到龜甲文,便認為有莫大價值,卻不再有人能把我們今天的新知識、新觀念,再來接著清代人的舊工夫,來研究中國文字,這真是很可惜的。我們也可以說,文字不明,便一切書本都不明,這是諸位今天讀書一個最大缺點。讀書讀不到深處,正為對書中每一個字的正確意義不清楚。鄭樵只說:「經術之不明,由小學之不振。」今天我們可以說,古書不明,由小學不振。而且通文字不僅為讀書,從更大意義講,研究民族文化種種要點,有許多從語言文字入手,是極富很深意義之蘊藏的。也可說:此下中國文化不復興,也就因為我們的不識字,或識字識得太粗淺、太浮薄,不能從精細深奧處去了解。

第三是〈七音〉兩卷。固然中國文字是講形,實際上中國文字裡邊還涵有音。所謂音,是指其音亦涵義言。我年輕時讀《說文》,對於形聲字忽發生了疑問。如「壁」字,從辟、從土,上面這半個「辟」是聲音,看了就知道讀「辟」,看了下面半個,則知壁是一堆泥土。形和音分開,所以說是形聲字。有一天晚上睡了,窗外月光照到我床上,醒回來,一腳就踢在床邊壁上。我忽然想起我們的「臂」膀,不是也從辟聲嗎?臂膀在身體的兩旁,壁也正在房的四旁。我就一個一個想出,凡從這偏旁的都一樣。如「劈」,用刀一劈,不是就分成兩旁嗎?如「譬」,我講話你不明白,我從旁用個譬喻,使你明白,也便是從旁來說。又如「璧」,古人佩玉掛在身旁。又如「避」,就是避在旁。再由此推想,如我姓「錢」,看它一邊知是金屬,右邊半個「戔」是聲音,其實「戔」音也有意義。凡屬「戔」旁的都是薄薄小小的,如「盞」、「箋」、「殘」、「淺」、「棧」等字皆從「戔」,便都有薄薄小小的意思。可見中國字一旁聲音都有意義。我曾為此寫了一本書,可惜抗戰時遺失了。其實宋代人講右文,已先我言之。更有些,是只聽聲音就知道了意義。如說「矢」,是一枝箭發出,「施」是我給你,都是向前的,同音便有同義。又如說「輸」、「水」,像此之類還很多。「水」字蘇州人讀近「施」、「輸」、「矢」,可知凡讀「矢」音的字都有一共同意義是向前。又如說「宏」、「鴻」、「洪」等同音字有好多皆有大義。可見研究文字,接著便該研究聲音。鄭樵又說:「文有子母,生字為母,從母為子,作字書以母為主,作韻書以子為主。」鄭樵把字之形體聲音分別同研,這是極對的。講氏族,便知人的來源與分別,講語言文字,便能懂得文化思想的要點與特性,下面歷史才可講,我想這是鄭樵一種偉大的想法。

下面就是〈天文〉兩卷,〈地理〉一卷。講過了人,人在天地間,接著講天文地理。鄭樵講地理,也和一般講法不同。他說:「地理之家在於封圻。」封圻就是封疆。他說:「封圻之要,在於山川,〈禹貢〉九州皆以山川定其經界。九州有時而移,山川千古不易。班固〈地理〉主於郡國,致此一家俱成謬學。」鄭樵認為〈禹貢〉九州是講山川自然地理的,《漢書.地理志》講的是郡國政治區域、人文地理。此番話,以前劉知幾已曾講過,但我認為研究山川固是重要,但政治地理講郡國區分,也非要不可。鄭樵講地理,重要在根據水道,也有他的特見。但取捨之間,也有他的偏見。

〈天文〉、〈地理〉之下,繼之有〈都邑略〉一卷。都邑乃指一個國家建都所在。如齊國在臨淄,魯國在曲阜,西漢在長安,東漢在洛陽,這亦是一個極大值得研究的問題,這亦是人文政治地理。歷代建都不同,隨著影響到其他不同,這是我們讀史的人應該注意的。但為何都邑該注意,郡國便不該注意呢?都邑建置有其人文影響,郡國區分同樣有其人文影響,鄭樵厚此薄彼,所以說,這裡有鄭樵之偏見。

接著〈天文〉、〈地理〉下面是〈禮〉四卷、〈諡〉一卷、〈器服〉二卷。當然鄭樵《通志》裡講的禮,遠不能同杜佑《通典》相比。《通典》講禮一百卷,這是他極大的貢獻,鄭樵在這方面並無大貢獻可言。鄭樵在禮之中特別提出一個諡法來,本來認為是皇帝死後,根據他平日行為,給一個諡,所以諡有美有惡。秦始皇說不能由臣下來批評帝王的美惡,所以他自稱始皇帝,下面二世、三世皇帝都可不要諡。到了漢代,再恢復舊傳,不過再沒有好壞分別,皇帝死後之稱,則都是好的。鄭樵說:不忍稱其名,豈忍稱其惡,「幽厲桓靈之字,本無凶義」,但這話似不一定對。諸位不要認為鄭樵書多創見,喜其新而忘其有不是。諡法稱幽、厲,實不很好。照鄭樵講法,沒有一個諡法有壞的意義,豈有先秦人不知,秦始皇會那麼說?舉此一例,諸位可知鄭樵的話也多有可批評的。

下面是〈器服〉二卷,專講禮中間的器服。他說:古人的祭器本來都是古人的一種飲食之器。他雖所講不多,但在歷史上,器服實也是一項重要的。我們講食貨經濟史,講文化社會史,都該注意到器服,但鄭樵則只講到祭器而已。

下面〈樂〉二卷,鄭樵在這裡似乎有故作高論之偏見。他說:「詩以歌,非用以說義。」這是說古詩只是用來唱,不是拿來講道理,我想這話又是過偏了。孟子就說:「詩言志。」用詩來表達我們的情意,不能說詩只就是一番唱。鄭樵又說:「詩在於聲,不在於義。」更說義理之說既勝,聲歌之學日微,又說:漢儒不識風雅頌之聲,而以義論詩。這些都是抑彼昂此,故作驚人之偏見。當然古代的詩都可以唱,到後來,《詩經》三百首都變成了讀的詩,而專來講詩中的意義,再不會唱了,這是一變。照理,詩該唱,應配上音樂,但不能說詩只要音樂,可不管其中義理。如說:〈關雎〉樂而不淫,哀而不傷,鄭樵說:這是說〈關雎〉的歌聲和平,這講法豈不免又是太偏了?「求之不得,輾轉反側」,這就是哀而不傷。「琴瑟友之」、「鐘鼓樂之」,這是樂而不淫。固不能不講詩之義,而僅講詩之聲。鄭樵書裡像此樣一類的過偏之見也不少,我們不能在此詳細舉。要之鄭樵能為創見,他敢大膽開出前古未有之說。而在他的創見裡也不免有偏見,這是我們應該知道的。

以上〈禮〉、〈樂〉、〈謚〉、〈器服〉為一類,下面〈職官〉、〈選舉〉、〈刑法〉、〈食貨〉四類。歷代正史裡的所謂「志」,所謂制度,主要是這些,杜佑《通典》裡重要的也就是這些。在鄭樵《通志》裡,〈職官〉有七卷、〈選舉〉兩卷、〈刑法〉一卷、〈食貨〉兩卷,這些遠不如讀杜佑《通典》,或讀後面的《文獻通考》。這是他所謂漢唐諸儒所得聞,在他自己所並不看重的。

再下面是〈藝文〉。《漢書》就有〈藝文志〉,鄭樵《通志》裡對此又有許多特別見解。他首先批評劉向、劉歆的《七略》「收書不收圖」。他說:「即圖而求易,即書而求難。」很多東西一定要圖。講天文若不畫圖,你怎麼懂?地理也要圖,其他好多東西要圖。書裡不兼圖,恐怕是我們中國學問很大一個缺點。西方人一路下來,圖書都連在一塊。中國人不知何時起偏輕了圖,這實是大大一個缺點。他又說:書目應分兩類,一記其有、一記其無,當時有此書固當記,前代有此書,當代沒有,也當記。記今之所有者,則知不可不聚。記今之所無者,則知不可不求。而且前代有此書,現代沒有了,在史學上講來,記下有極大作用。如《漢書.藝文志》裡有的書,到《隋書.經籍志》裡沒有了的很多,這對我們研究學術、文化史演變極大有用。亦有《漢書.藝文志》裡沒有而《隋書.經籍志》裡忽然有了,這不是說漢以後之新書,乃說漢以前之古書,忽然在漢後始見,這裡就有問題。怎麼會漢代人沒有見到,隋代纔始見了呢?這裡多有些靠不住。如說蘇秦、張儀師事鬼谷先生,但《漢書.藝文志》裡沒有《鬼谷子》其書,而《隋書.經籍志》裡有了,其實此書乃是後人假造。像此之類。當然鄭樵的歷史見識要比劉知幾高明得多了,劉知幾認為《漢書.藝文志》可以不要,而鄭樵則極重此一〈志〉,又能提出許多有價值的意見來。

《通志.藝文略》八卷下面還有〈校讎略〉一卷。鄭樵在此一卷中有極大的發揮。後來清代章實齋就跟著鄭樵,而於《文史通義》之下有《校讎通義》。我們可以說,章實齋的史學,有許多是從鄭樵方面得來。說到「校讎」,並不止是校幾個錯字,主要在「編書目」。鄭樵說:「編次必謹類例,類例既分,學術自明。」中國人講學問,常稱「學術」,每項學問應有一條路,「術」字就是指這一條路。學問固要自己學、自己問,從師只是從他這條路。在此路有創闢、有循從、有開新、有轉向。鄭樵在史學上也創了一條新路。因於學問各有路向,乃有所謂學術。各項學問道路不同,於是可為分類。要為書籍編目,主要在分類。故曰「編次必謹類例,類例既分,學術自明」。這事大不易。今天我們圖書館的分類,只是摹倣外國,求便檢查,書名、作者名,各別分類,照筆劃次序,一查便得。如要尋鄭樵《通志》,可查作者「鄭」字幾筆,或查書名,「通」字幾筆,又如圖書十分類法等,皆與中國書籍傳統分類不能相配合。中西學術不同,則分類亦該不同。為書籍分類,這裡面有一番大學問。書目分得好,便可使讀者因書目分類而懂得學術大體。如講經學,鄭樵說:「讖緯之學,盛於東都。」「音韻之學傳於江左。」「傳注起於漢魏,義疏成於隋唐。」覩其書可以知其學之源流。讖緯、音韻、傳注、義疏皆在經學內有此幾條分路。只要書目分得好,不啻把一部學術史大略告訴了你。所謂學術源流者,如經學是讖緯、音韻、傳注、義疏之源,此四者則是經學之流,而亦得合稱經學。又如讖緯之學最先,在東京,音韻之學在晉,傳注在漢魏,義疏在隋唐,各類之源流亦都告訴了你,其實是一查書目便知了。他又說:「學術之苟且,由源流之不分。」故曰:古人編書必究本末。上有源流,下有沿襲。鄭樵能把學術史的眼光來論究各項學術,此又是他在史學上之大眼光大見識。此後章學誠《文史通義》、《校讎通義》兩書能跟著鄭樵此意發揮,還有很多講得非常好的,這也是學問上一條路。

要知論學必要懂分類,要知每一項學問之演變應懂得他的源和流。今如我們講史學,應知中國史學可分幾類,每一類之源流演變又如何。又如講中國學術史,當如何分類,又該如何論其源流演變。試姑簡單言之,諸位試從章學誠《文史》、《校讎通義》進而看鄭樵《通志》之〈校讎略〉,更進而看《漢書.藝文志》,這也是一條路,可以使我們約略知道這路上的一切。諸位要講地理,也有幾條路,各條路各有講法。諸位要講文字學也有幾條路,也是各條各有講法。

如今諸位做學問,不先摸清道路,只要一個方法,那就錯了。當知各項學問各有方法,而且每一項學問中,可有各項方法。此等方法,今天如此,明天又會變。諸位不信我說,認為諸位所要乃是科學方法,不知科學方法也復在那裡變。從牛頓的力學,變成愛因斯坦的相對論,那有不變的。並當問所謂科學是哪一種科學,各項科學亦有各項方法。今天我們做學問,不先問一條大路,只要問方法,這即是鄭樵所謂「學術之苟且」。今天諸位只希望先生能指導你一個方法,不知儘有指導,此一方法也只在你所要研究的這一個小圈圈之內。如此而止,將決不會懂得學術之大、源流之變。如鄭樵在《通志》裡把《易》分成十六種,《詩》分成十二種,道家分成二十五種,醫方分成二十六種。此等分法是否確當,乃是另一問題。但論學必當懂得分類,每類中必當知其源流演變,此是至當不易之大道。今姑舉一淺例言之,如諸位研究《詩經》,當知各家治《詩》便有不同,不當隨便找兩三本參考書,不加分別。當知這一家做《詩經》的學問同那一家本不同,那可隨便引用,不加分別。又如諸位自己要寫一篇〈中國史學名著〉的論文,不能隨便查書目,更不宜隨便跑書鋪,積集著幾本參考書,便可下手。今天諸位似乎認為只要有幾本參考書,並有一套方法,便可做學問。如要寫〈中國史學名著〉,主要便在材料上,次要則在方法上。有了材料與方法,實也不需要學問,學問即在材料與方法中。以此來講自然科學,或猶可說得過去,以此來治文史之學,那就斷不是這回事。今天我們只叫著科學方法,因此而埋沒喪盡了我們年輕人治文史的聰明,再也不會有學問。諸位聽我如此講或許會感到困難,但對將來諸位的聰明自有用,循循不倦,自可以成學問。若還是儘要一個科學方法,試問你要的是什麼科學呢?諸位有沒有知道現在的科學共已分成多少科,每一門的科學分門別類,也是各有方法,全不同。文史學與自然科學又不同。每一項文史學問中又可各有方法,如鄭樵所舉《易》學十六類、《詩》學十二類、道家二十五類、醫方二十六類,不僅是學《詩》不能用學《易》方法,而學《詩》學《易》其中亦各有方法不同。如學道當然有許多花樣、學醫亦有許多分別。光看鄭樵《通志》裡的〈藝文略〉,可見鄭樵在此方面有其特見。他的〈藝文略〉與其〈校讎略〉,乃是鄭樵一家之學。我們不能只認《通志.藝文略》與《漢書.藝文志》、《隋書.經籍志》同只是一部書目、一堆材料。推廣言之,我們讀書應當它是一門學問去求,不該當它是一堆材料去撿。若某書僅可作一堆材料待人撿,那即是此書無學術價值。

《通志》在〈藝文略〉、〈校讎略〉之下,有〈圖譜略〉一卷,這也可說是鄭樵一個極高明的見解。他說:圖譜之學,學術之大者。圖譜之學不傳,則實學盡化為虛文。他又說,總天下之書、古今之學術,各有其所以為圖譜之用者十有六,其細目不備舉。這卻可說是鄭樵的一種科學方法與科學精神之表現。但他又說:《七略》收書不收圖,歆、向之罪上通於天,這似乎下語又太重太偏了。讀鄭樵書,對他下語太重太偏處,極當注意。

〈圖譜〉以下是〈金石〉一卷。從前正史只有〈藝文〉、〈經籍〉,沒有〈圖譜〉、〈金石〉。鄭樵認為,有書無圖是一缺點,有藝文無金石,又是一缺點。到今天,大家都講金石,此一風氣實始宋代,歐陽脩是第一人。下到清代,而金石之學大盛。講金石可以補講歷史種種未備。在鄭樵《通志》裡又舉了另外兩句話說:「觀晉人字畫,可見晉人之風猷。觀唐人書蹤,可見唐人之典則。」這可說鄭樵又講到另一方面去,他能把一種藝術眼光來看歷史。看晉代人的字畫,可以想見晉代人的這種風度。看唐代人的書法,可以想見唐代人的這種規模。這也可說乃從藝術史來會通到文化史。只在藝術的很高境界裡,便可認識到當時這一個時代與當時這一輩人的大概。似乎清代人講金石,多在史料方面著眼,而對鄭樵所提,沒有太注意到。

下面是〈災祥〉一卷。以前史籍上都講的是〈五行志〉,而鄭樵改為〈災祥略〉。講五行不免幾近迷信,講災祥則是有關史蹟。這也是不錯的。

最後一卷是〈昆蟲草木〉。他說:「農圃之人,識田野之物而不達《詩》、《書》之旨。儒生達《詩》、《書》之旨,而不識田野之物。」他這一卷用意略等於孔子所謂的「多識鳥獸草木之名」。如此一來,他把史學範圍放得非常廣大。我們今天懂得要講學術史、文化史,其實鄭樵《通志》早已給我們一個更大的範圍。他在學術文化史上面的眼光,或許比我們今天還更廣大。我已告訴諸位,清代章實齋的《文史通義》受到清末人推尊。章書一方面推尊袁樞《通鑑紀事本末》,提倡史學上一個新體例,一方面推尊鄭樵的《通志》,把史學灌輸進一種新眼光。尤其清末學者如梁任公,更非常推尊鄭樵《通志》。但最近的學者,似乎總是圖省力。若要去讀《通志》,讀它一〈略〉、兩〈略〉,已夠麻煩,誰也懶得走此路。其實在我們現代,較之鄭樵,已有很多的新知識。再來做這套學問,豈不比鄭樵要省力。然而我們今天很少人肯跟著鄭樵走。不僅是鄭樵《通志》,即如杜佑《通典》、馬端臨《文獻通考》,那人在跟他們路走,連他們書也都懶看。我們只不愛講通。今天講歷史,只在全部二十五史、十通這一大堆書裡選一個時代,在此時代中找一個題目,題目愈小愈好,在現在的圖書館裡去找書是省力的。諸位如此想來,從前人做學問真是可驚。鄭樵是一個老儒,也曾做過很小的官,他一輩子住在鄉裡,也不是個大富翁,他要搜羅許多參考書,不省力。我們今天自以為比前人進步、偉大,要書看,從前任何一個時代也沒有我們現在易得這般許多書,這真是進步了。但諸位不要誤認我們做學問的方法也進步了。書本多,要找材料,取之無盡,可是做任何一種學問該知有一條路,如我們要研究鄭樵,該知道他做史學是走了那樣一條路。若把鄭樵同杜佑比,或把鄭樵同司馬光作比,可知他們各人路向不同。自己有路向,這始可叫「創造」,因他們都能自己創出一條新路,為別人所沒有走過的。若我們僅知追隨時代,那又如何能創造。好了,我們講到這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