漢 書
今天接講班固的《漢書》。我們常稱「遷固」「《史》《漢》」,見得班固《漢書》是和司馬遷《史記》立在平等地位的。《漢書》是中國正史的第二部,又是中國斷代為史的第一部。《史記》實是一部通史,是一部紀傳體的通史,它從黃帝下到漢武帝,稱漢武帝曰「今上」──現在的皇帝,可見它的體裁乃是一部從古到今的通史。但後人要承續《史記》接下卻很困難。每一部書應該有它自己一個系統,不易往上接。自從《史記》以後,就有很多人續《史記》,要接著《史記》寫下去。但只是零零碎碎一篇一篇的傳,精神不一致,不易成一書。而且這樣零碎地續,也沒有個段落。到了班固,來一個斷代史,採用了《史記》後半部講漢代前半的,接著再寫漢代的後半部,直到王莽起西漢亡為止,歷時兩百三十年,稱曰《漢書》,這樣就成了一部斷代史。此後的人,都待換了一朝代來寫一部歷史,直到現代,就成了二十五史。在我認為,「斷代史」有它的必要。剛才所講的兩點,就是它的必要。而且中國傳統政治和世界其他民族與國家的政治有不同。它是一個大一統政府,又比較可以說是長治久安,隔了兩三百年纔換一個朝代。既然朝代換了,當然政治上也換了很多花樣。不僅政治如此,一個朝代弄到不能維持,要改朝換代,當然歷史也就跟著變。我們用此作分界來寫歷史,那是非常自然的。近代人抱著一種歷史新觀點,認為中國歷史都只講朝代,漢、唐、宋、明,只把帝王為重,這樣的批評,其實並不盡然。換了一個朝代,就表示歷史起了一個大變動,我們自應來寫一部歷史,把前面那一段記下。從班固《漢書》以後,一路到清末,都如此。只是今天以後的中國,則不像從前了,不再會有一個一個的王朝興亡。此下歷史該經什麼時期來整理一次呢?這就成了問題。隨時寫是不行的,過了多少時才該寫,又沒有一個客觀的、自然的標準。今天以後的歷史,只這問題,就很困難。如今單是中華民國開國六十年,是否應該寫一部歷史,來整理前面的六十年呢?這也成一說法。但六十年和六十一年,未必便該在這裡畫一個段落。其間有種種不方便,這是事實。將來究該怎樣來不斷寫通史,並不曉得。但諸位讀歷史,第一應知,讀史都該注重近代史。第二應知,學歷史的定要能寫歷史。至於如何樣去寫,諸位都該先在心中構成一問題,該不斷討論思索。至少講來,班固《漢書》在清代以前確實不可否認的是開了一條寫史的新路。史書開始有紀傳體,是司馬遷的大功。而換了朝代立刻來寫一部歷史,這是班固的貢獻。以後正史都是學的班固《漢書》,這就無怪乎要「遷固」「《史》《漢》」並稱了。
我們再說,自從司馬遷寫了《史記》,很受一般人看重,就不斷有人來「續《史記》」。在班固前,西漢還沒有亡,已不曉得有多少人一篇一篇的來「續《史記》」。較著名的劉向、劉歆、揚雄,還有像馮商、史岑等很多人。大抵舉得出名字來的,總有二十人左右,中間有一個特別重要的人是班彪,他是班固的父親,他也續《史記》,稱《史記後傳》,這是《史記》以後新寫的傳,據說寫了有幾十篇,也有說他寫了六十五篇。班固《漢書》共一百卷,〈本紀〉十二篇,〈表〉八篇,〈志〉十篇,〈列傳〉七十篇,連太史公寫的漢武帝以前的好多列傳都在內。〈項羽本紀〉還有〈陳涉世家〉,都改了〈列傳〉。而班彪就續寫了六十五篇,或許這些列傳,班固並沒有完全用,或許數人併一傳,至少班彪所寫的《後傳》,在《漢書》中所佔份量已很大。但我們無法在《漢書》裡找出哪幾篇是班彪所寫,更無法來考查班彪當初所寫,班固有沒有改動。大家只知班固《漢書》是跟著他父親而來,固然我們不必硬要把《漢書》分作兩部看。但班固寫《漢書》時,有人告發他,說他「私改作《史記》」,因此下了獄,把他家裡書一併搜去。其弟班超為兄申辯說,其兄並未私改《史記》,乃是跟著他父親所寫《後傳》繼續寫下。班固獲釋後,漢廷派幾人來寫新的東漢開國史,班固也是其中之一。以後漢廷就令班固續完他的《漢書》。至於此書正名為《漢書》,怕是班固的事。從漢高祖開始到王莽,這一百卷《漢書》的體例,也該是班固所定。他書有〈本紀〉、有〈表〉、有〈志〉、有〈列傳〉,而無〈世家〉。依照太史公《史記》,封侯的都作〈世家〉。漢武帝以後封侯的人還很多,班彪寫《後傳》,恐已只叫列傳。只是斷代為史,則或許是班固自創新體。自他出獄,朝廷正式派他寫完這部書,大概有二十多年的工夫,可是書並沒有寫完,賸下八篇〈表〉,還有〈天文志〉。外戚竇憲得罪,班固也被下獄,死在獄中。但此書我們正可稱它做「官書」,因其是奉詔著作的。不如司馬遷《史記》,是他為武帝中書令時自動撰寫的。《漢書》主要內容是在昭、宣、元、成、哀、平,連王莽共七朝。他死後,有妹名昭,亦稱曹大家,奉漢廷命整理此書,補成了八篇的〈表〉和一篇〈天文志〉。政府還派了十位青年來助班昭完成此舉,其中有後來負大名的馬融,融兄續,〈天文志〉或許是他所續。因此這部《漢書》,不講別人,單從班彪到班固,再到他妹妹昭,還有像馬續,時間經歷了幾代。專是班固自己,也就花了至少二、三十年的工夫。
這部書中所用材料,第一是根據他父親所寫,又根據其他人如劉向、劉歆、揚雄、馮商、史岑諸人。在《漢書.藝文志》裡有一書稱《著記》一百九十卷,此是漢廷史官所撰,或許亦為班固撰《漢書》時所採用。而在葛洪《抱朴子》裡有一段話說:「家有劉子駿《漢書》百餘卷。歆欲撰《漢書》,編錄漢事,未得成而亡,故書無宗本,但雜錄而已。試以考校班固所作,殆是全取劉書,其所不取者二萬餘言而已。」此謂書無宗本,但雜錄而已者,亦可說只是一些札記。故謂他「編錄漢事」,殆是一條一條一段一段地編錄。而以此一百多卷的編錄本來校班固的《漢書》,幾是全部採取了劉子駿的編錄,沒有用的只有兩萬多字。葛洪這段話,不像是隨便造說,可是當好好審讀。第一,劉歆書只是個雜錄,非有成書。第二,說「班固所作,殆是全取劉書」,此語可分兩個講法。一是班固《漢書》完全抄了劉歆;一是劉歆《漢書》雜錄,為班固完全抄了。此兩講法大不同,我們絕不能說班固《漢書》「全取劉書」,明明他父親就寫了幾十篇傳。但劉歆的編錄,班固卻全抄了,不抄的只有二萬多字。劉歆乃西漢末年一位大學者,他編錄了一百多卷材料,全為班固所取,那亦必是很重要的。至於《漢著記》一百多卷中間材料如何,我們無法知道。若說如孔子以前的「未修《春秋》」,那恐未必然。而劉歆在西漢學術上的地位,則或許還應在揚雄之上,決不輸過班彪。班固花了幾十年工夫,憑藉他父親及劉揚編錄下的許多好材料在那裡,倘使諸位今天要寫一部六十年的民國史,而從前有人先有一部筆記預備寫民國史的留給你,那自然用處就大了!我想劉歆所錄下的材料總是很有用。試舉一例,《漢書》裡特別詳及谷永,此人對劉歆發生著大影響,我在《劉向歆父子年譜》裡,說谷永是當時大儒,漢代後半期的政治思想,此人影響非常大。劉歆助莽代漢,自有一套政治思想作底,非如後來魏晉篡位之比。今《漢書》裡谷永材料特別多,或許正是劉歆所編錄,也不可知。
我們批評《漢書》內容,同時就該批評到班固這個人。書的背後必該有人,讀其書不問其書作者之為人,決非善讀書者。諸位不要認為書寫出便是。如他寫了一部歷史書,他便是個史學家,此固不錯。但我們也得反過來看,因他是個史學家,才能寫出一部歷史。而且我們也不要認為每一作者之能事,儘只在他寫的書上。孔子之為人,不能說專在寫《春秋》。周公之為人,也不能說專在〈西周書〉裡幾篇與他有關的文章上。司馬遷寫下了一部《史記》,但儘有許多其他方面的,在《史記》裡不能寫進去。我們要根據《史記》來瞭解司馬遷一個活活的人,若我們只讀《史記》,而不問司馬遷其人,即是忽略了《史記》精神之某一方面,或許是很重要的一方面。若我們來講人的話,則班固遠不如司馬遷多了。在後代中國,唐以前多看重《漢書》,宋以後始知看重《史記》。鄭樵《通志》裡說:「班固浮華之士,全無學術,專事剽竊。」在《文選》裡班固有〈兩都賦〉、〈幽通賦〉等,故而說他是「浮華之士」。但若說他「全無學術,專事剽竊」,那話或許講得過分些。寫史當然要抄書,太史公《史記》也何嘗不是從舊史料中抄來。《漢書》最後一篇〈敘傳〉,正是學《史記》裡的〈太史公自序〉。但〈太史公自序〉把他寫書歸之其父之遺命,即在〈報任少卿書〉中亦然。而班固的〈敘傳〉卻並沒有講到他父親,說他自己的《漢書》只是承續父業。有人為班固辯護,在《漢書》裡也曾稱到他父親,而稱「司徒掾班彪」。看這五字,便見與司馬遷不同。司馬遷稱他父親為太史「公」,不直稱太史令,又更不著姓名,那見是司馬遷之尊親。而班固稱他父親便直呼「司徒掾班彪」,這可說是班固的客觀史筆嗎?班固寫《漢書》,或說開始固是繼續著他父親的寫下,後來則是奉了朝廷詔旨而寫,因此他不能說我這書是繼續父親的,這也是強為辯護。無論怎麼講,總覺得班、馬兩人有不同。班固明明是繼承父業,而把父業抹去了,在他〈敘傳〉裡沒有大書特書地把他父親寫出來,單拿這一點論,鄭樵稱之為「浮華之士」,實不為過。
當時有人說班固寫《漢書》有「受金之謗」。別人賄賂他,希望寫一篇好傳,或者把壞事情少寫幾句,這話見於劉知幾《史通》。當然是相傳下來有此話,所以劉知幾《史通》也講到了。在先有劉勰的《文心雕龍》,在〈史傳〉篇裡已為班固辯誣,說「徵賄鬻筆之愆」是沒有的。所以我們不能根據這些來批評《漢書》。可是鄭樵《通志》又說,東漢肅宗曾對竇憲說:重視班固而忽略了崔駰,那是不識人,等於葉公之好龍。平心而論,班固在人品上、學術上或許不如崔駰,是可能的。然而《漢書》一出,「當事甚重其書,學者莫不諷誦」。在王充的《論衡》裡也就屢次提到班固《漢書》,可是後來又有人說王充看見了班固,那時班固還是一小孩子,王充摸著他頭說:這個小孩將來要做大事!這就不可靠,不過王充曾稱讚過《漢書》則是事實。只舉一人,後來寫《後漢書》的范曄,在他的《後漢書》裡便有班彪班固的傳,他曾批評司馬遷班固說:「遷文直而事覈,固文贍而事詳。」這十字,十分有道理。司馬遷的文章「直」,而事則「覈」,是經得起考據和批評的。當然《史記》裡也有事情講錯的,不曉得多少,大體言之,文直事覈,縱有忽略,也可原諒。「贍」就不如「直」,「詳」亦不如「覈」。若使文贍而不直,事詳而不覈,那就要不得。范曄接著又說:「固之序事,不激詭、不抑抗、贍而不穢,詳而有體,使讀之者而不厭。」此說《漢書》敘事不過激,也不詭異,不把一人一事過分壓低,或過分抬高。「贍而不穢」,是說整齊乾淨不髒亂。「詳而有體」,是說每事本末始終,表裡精粗都有體。故能「使讀之者不厭」,《漢書》能成大名,確有道理。我覺得范蔚宗此一批評卻很好。但范氏又說:「其論議常排死節,否正直,不敘殺身成仁之為美,輕仁義,賤守節。」此數句卻批評得甚為嚴重。這些病痛,當知並不在行文與敘事之技巧上,而在作者自己的見識與人格修養上。諸位如讀《太史公書》,即如〈魏公子列傳〉、〈平原君列傳〉、〈刺客列傳〉之類,此等文字,皆非《戰國策》書中所有,乃太史公特自寫之,而使人讀了無不興會淋漓,歡欣鼓舞,想見其人。《漢書》中此等文字絕找不到。諸位且把《漢書》從頭到尾翻一遍,何處見他排死節?何處見他否正直?例如〈龔勝傳〉,他是漢末一死節之士,而班固說他「竟夭天年」,這豈不是說照理還該活,而死節轉貽譏了嗎?又如王陵、汲黯,此兩人,太史公《史記》裡都有,《漢書》稱他們為「戇」。又如〈王章傳〉,那也是能殺身成仁的,而班固批評他說:「不論輕重,以陷刑戮。」又如〈何武傳〉,班固說:「依世則廢道,違俗則危殆。」既怕危殆,自然也只有依世。又如〈翟義傳〉,班固批評他「義不量力,以覆其宗」。即觀上舉諸例,可見班氏《漢書》不是無是非,而是把是非顛倒了。范蔚宗說他「輕仁義,賤守節」,一點也不冤枉。而他還要說司馬遷「博物洽聞」,而「不能以智免極刑」。但班氏自己也豈不死在牢獄裡。司馬遷乃是為李陵辯護,而班固則投在竇憲門下。兩兩相比,大不相同。但他總不失為有才、能文,也花了一輩子工夫,《漢書》也是寫得好。在魏晉南北朝唐初,群認《漢書》是部好書,正為那時人都講究做文章。後來韓柳古文興起,文學眼光不同,對《史》、《漢》高下看法亦不同。上引范蔚宗論《漢書》,本亦承之華嶠,而傅玄亦貶班固,謂其「論國體,則飾主缺而折忠臣。敘世教,則貴取容而賤直節,述時務,則謹辭章而略事實」,可見當時史家公論。范蔚宗也是不獲令終,死在監獄裡,但范蔚宗《後漢書》,在講仁義守節等事上,不知比《漢書》好了多少。又在《後漢書》班固的〈贊〉裡說:「彪識王命,固迷其紛。」班彪曾寫了一篇〈王命論〉,不為隗囂所屈,可說有見識,有操守。不如其子固,生值漢朝中興天下平治之際,對種種世俗紛紜還是看不清。把他們父子相比,也復恰如其分。總之,一位史學作者應有其自己之心胸與人格。對其所寫,有較高境界,較高情感的,而適為彼自己心胸所不能體會,不能領略,則在其筆下,自不能把此等事之深處高處曲曲達出,細細傳下。但如諸位此刻學歷史,不細讀一部書,只一條條地檢材料,則從前史家好處壞處都忽略了,都全不知道。如我此處所辨,也將被認為是一番不關痛癢之廢話,與史學無關。諸位若知做學問與讀書自有一條路,自己做人與論世也自有一番胸襟與眼光,讀史書自也無以例外。
今再說班固《漢書》,略論考史方面,有他父親六十幾篇的傳,有劉歆之所編錄,選材大概是不差。論「寫史」,班氏文筆也不差。班氏所缺乃在不能「論史」。當知在考史寫史中,無不該有論史精神之滲入。如太史公寫〈孔子世家〉,主要並不在考與寫,而在其背後之論。我們讀《太史公書》,常會「有意乎其人」,有意乎他之所寫,如信陵君、平原君、聶政、荊軻,往往使人在百代之下想見其人。此因太史公能欣賞這許多人,寫來一若平平凡凡,而都能躍然紙上。一部《史記》,所以都見其為是活的,乃因書背後有一活的司馬遷存在。所以司馬遷《史記》,不僅是一部史學書、文學書,而還有其教育意義之存在。即如〈魏其武安侯列傳〉,這是在太史公當時武帝朝上兩位大臣,同時也是政敵,一升一沉,一得意,一失勢,事亦平凡,而太史公文章實在寫得好,顯因太史公自有一番真情滲入其間。又如他之對李陵,因而及於陵之祖父李廣,太史公付以極大同情,而對同時衛青之為大將軍者,反而對之漠然。今試問太史公在此等處,此一種情感是否要不得?他不僅作〈孔子世家〉、〈仲尼弟子列傳〉、〈孟子荀卿列傳〉等,在學術上的高下是非講得極清楚極正確,即對一普通人物普通事件,如魏其、武安兩人之相軋,在當時政治上也曾發生了大波瀾,其實從古今歷史大體言,也可說沒有什麼大關係,然而太史公這一篇〈魏其武安侯列傳〉,繪聲繪形,寫得真好。至於班固的《漢書》,往往有其事無其人。如說殺身成仁,其人之死事是有的,而其人之精神則沒有傳下。我們若用此種標準來讀此下的歷史,則真是差得又遠,還更不如班固。班固《漢書》贍而能詳,他把事情詳詳細細地都擺在那裡,又不亂七八糟,敘事得體,范蔚宗的批評正說準了他的好處。而范蔚宗《後漢書》長處自也不須多講。我們果能用這樣般的眼光來讀書,自能增長了自己的見識,抑且還提高了自己的人品。不是定要讀《論語》、《孟子》,纔知講道理,讀歷史則只講事情,其實在事情背後也還有一個道理。果自己無本領批評,諸位且莫儘看重近代人批評,也該知有古人早有的批評。即如比論太史公《史記》和班固《漢書》之高下,范蔚宗的批評豈不更值得我們之欣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