綜論東漢到隋的史學演進
今天我們又要回頭來,略講所謂做學問。讓我做個簡喻,好像做生意,定要懂得結帳。既不能沒有帳,也不能盡是流水帳,過一時候總要有個總結。這如我們做學問講的「由博返約」,「約」就是總結一下。做生意人能懂得用帳簿,慢慢兒就懂得生意。孔子所謂「溫故而知新」,「溫故」就是把舊的總結一下,這樣自然懂得前面的新方向。讀書也要懂得這樣讀。我們開始講史學名著,從周公〈西周書〉一路下來,講到上一堂范曄的《後漢書》,這是從西周經過春秋、戰國、兩漢、魏晉到了南朝劉宋,差不多一千三百多年。在此一千三百多年中,中國的史學研究怎麼般在演進,我們不必定說它是「進步」,但總在那裡往前,故說是演進。現在我們要在這地方暫時切斷,且不管下面,回頭來重想一番這一千三百多年內中國的史學是如何般在演進,這不是一個大題目,不是一種大知識嗎?實際上也只是我們講過的這許多,只要回頭來綜合一下,我們就能瞭解這一事。至少我們該在這一事上另外用我們自己的智慧、聰明,拿來想一想,如是學問方能有消化。如若今天看《尚書》,明天看《春秋》,後天看《史記》,大後天看《漢書》,看著半年一年來,看過了這許多書,儘向下面看,那不是辦法。我們該回頭來重看一番。倘使我今天不再講下,只由諸位拿這個題目自己去想,這就最好不過了。因我今天所講,也不過要告訴諸位這樣的一個方法,並不是說我對這問題的講法就對,還得諸位仍由自己拿此題目回頭去思考,這是一項大工作。
而且我們講史學,也不能只就史學講史學,還該擴大。史學只是全部學問中的一部門,不能越出於全部學問之外而獨立。我們今天,要講這一千三百多年來史學的演進,我們就該推展一步,看這一千三百多年來中國全部學術的演進。我們該從大處著眼,惟此事體大,我今天試提出一個簡單的講法。我們試從《漢書.藝文志》講起。《漢書.藝文志》的前身,便是劉向、劉歆的《七略》。一路下來,直到《隋書.經籍志》,其間從《後漢書》、《三國志》以下就沒有〈志〉。唐初修《隋書》,才有〈經籍志〉,上承《漢書.藝文志》,這兩〈志〉就等於是當時一個皇家圖書館的分類目錄,把中國當時所有書籍拿來分類,從此可以看出當時學術的大體情況。我已講過,下面還有《八史經籍志》,此處暫不講。只講從《漢書.藝文志》到《隋書.經籍志》,在中國這一大段時期中的學術演進。我試先舉一例講。在《漢書.藝文志》的分類裡,那時還沒有史學。說得正確一些,那時並不是沒有史學,乃是沒有為史書編成另一個獨立的部門。換言之,也可說那時學術界乃是沒有一個史學的獨立觀念。所以《太史公書》只附在〈六藝略〉的〈春秋〉下面,可見那時的史學還包括在經學之內,而不成另一獨立的部門。可是到了《隋書.經籍志》,經學史學便分開了。第一部分是經學,第二部分便是史學,第三部分是「子」,第四部分是「集」。中國後代的經、史、子、集四部分類,就從這時候開始。其實在晉代的荀勗著《中經》,已分經、史、子、集四部,但他稱作甲、乙、丙、丁,這所謂「有開必先」,《隋書.經籍志》就正式稱經、史、子、集四部分列了。史部的第一書就是《史記》,《史記》已不附屬在〈春秋〉之下,而成為史部的第一書。下面就是《漢書》、《後漢書》、《三國志》等,這許多稱之曰「正史」。但史部除正史外,尚分有十三類。諸位從此可以想到,從太史公《史記》以後,史學就在中國學術裡獨立出來,不僅有正史,還連帶有著十三類的史,這不是中國史學一個極大的演進嗎?
倘使諸位把《隋書.經籍志》書目作一統計,史部所收的書共有八百十七部,一萬三千二百六十四卷,這是指當時所存的書。還有知其有而已亡了的書。這且不講。《隋書.經籍志》全部書目共有一萬四千四百六十六部,八萬九千六百六十六卷,即把卷數來作一衡量,大概史書佔了七分之一。我們可以想見史學在當時中國學術界所佔份量已相當的大。至於如何的十三類,我們且慢慢兒再講。但《隋書.經籍志》裡這許多書到現在,實際上都丟了,剩下的並不多,清代有章宗源、姚振宗兩人都對《隋書.經籍志》做了一番考證工夫,兩書都收在開明書店的二十五史補編裡。諸位只看《隋書.經籍志》,就只可看出在史部中這八百十七部的書名。但若參看章、姚兩人的書,則幾乎每一部書凡可考的都考了。但所花工夫雖大,所得成績並不大。要之這些丟掉的書,已然無多可講了。我們也可如此說,大概這些書在當時本是沒有甚大價值,所以不傳到今天。我們上一堂講過,在裴松之的《三國志注》裡還保留著當時史書一兩百種,雖然搜羅不完全,我們還可見此一兩百種書的大概。又若再看王先謙《後漢書集解》,這裡又收有很多零零碎碎的,總之是存者少,亡者多。但諸位應問,到後代,這許多書固已亡失了,但在當時,即隋以前,或說從漢代起(特別是從東漢起),魏晉南北朝,怎會在這一段時間裡出有這許多史書?這許多史書出在當時,定有一種意義,以及其實際的作用與影響。否則東漢、魏晉南北朝這一段長時期裡的新的史學,怎會出生?又史學在當時究曾發生了什麼作用?有了什麼影響?這是我們研究歷史的人應該要研究的。
諸位要知道,時代與學術互相發生作用。為什麼這時代會產生這許多書,此是時代影響了學術。但這些書對這時代又發生了什麼影響,這是學術影響了時代。倘使我們再換說「東漢以後中國史學的發展」,或說「中國的新史學」,這不又是一個大的題目嗎?我們此刻在講史學名著,這許多書已經丟了,無法講,並且也不是名著,可不必講。但我們若是光講中國史學,或我們重換一題目講「中國史學史」,則這一段時期就是中國史學特別值得我們注意的時期。向上面講,上面還根本沒有獨立的史學,向下面講,諸位再看《唐書.藝文志》,一路看下,才知這一時期的史學,還要高出於唐代。中國的史學怕只有兩個時代很盛,一便是這一期,再有一個時期,便是宋。此下明、清兩代也都不能比。我們要講史學名著,當然先該懂得史學。要懂得史學在整個學術裡怎樣產生?史學的意義和作用何在?特別是史學和其他學問不同的在那裡?這些我們當然該知道,不能因為在這時期裡這些書現在大部分丟了,我們就可置而不論。古人都已作古,已死了,我們還講什麼歷史?漢代早已亡了,魏晉南北朝也都沒有了,但我們正是要在這裡邊作研究。
我們根據這一點,試來看一看大家知道的兩漢經學。從西漢到東漢,經學上很多博士講經學的書,諸位一查《隋書.經籍志》,到今天,絕大部分亦都丟了。但我們不能說經學在兩漢無任何意義,也沒有發生什麼作用與影響。我們要講中國古代學術在漢代發生了大作用、大影響的,當然莫過於經學。那時史學還沒興,子學是衰了,集部也還沒有。諸位試想,我們要講兩漢史,那能不讀《兩漢書》中的〈儒林傳〉乃及它們的經學?兩漢時代人講經學,可拿「通經致用」一句話作代表,便是要把經學在當時起作用。諸位只讀一部《漢書》和一部《後漢書》,便能在這裡仔細看出經學在當時所曾發生的實際作用與影響,這又是個大題目。而且把我們的眼光從經學轉移到史學上來了。現在我們則在此講史學,哪能說中國以往歷史可全不管,又說中國無史學,無供我們研究之價值。我們該好好回過頭來看從前,該要排出幾個大題目來講,不該零零碎碎都找全不相干的小題目。如我上面所講,兩漢經學究在當時發生了什麼作用與影響,此是歷史上一大問題,而且許多材料也都安放在那裡,諸位只要細心詳讀《漢書》和《後漢書》,一切事實,自可尋見。
讓我舉一粗淺的例。如我講太史公《史記》,特別講到他引用董仲舒的一番話來講孔子作《春秋》是怎麼一回事。我曾說:從來講《春秋》的,沒有比董仲舒這幾句話講得特別精采與扼要,而這幾句話卻並不見在董仲舒其他的書裡。我講太史公作《史記》,正就根據這幾句話,那麼太史公不也就是「通經致用」嗎!他通了《春秋》,便寫出了一部《史記》,這不是當時一個「通經致用」的實例嗎?這部《史記》,在《隋書.經籍志》裡,便成了十三類史書中的第一類第一部,稱為中國之正史,這樣的「通經致用」不是其用極大嗎?諸位此刻說經學沒用,但在太史公身上就發生了大用。
現在我再舉一例。我曾寫了一部《劉向歆父子年譜》,講到康有為的《新學偽經考》,他說:現在我們所稱的經學,並不能稱為漢學,乃是新朝王莽時代的「新學」,這許多經不是古人傳下,都由劉歆偽造,來幫助王莽篡位,所以稱之曰「新學偽經」。康有為這些話,全是瞎說。我的《劉向歆父子年譜》就在講明王莽篡位、變法,一切事都根據著當時的經義而產生,證據都在。《漢書》的下半部,從劉向生到劉歆、王莽之死,那一段時間裡漢朝人一切議論作為,都要根據經書,王莽代漢也是根據經義而來,我在我的《劉向歆父子年譜》裡羅列證據極詳極備,這又是一個「通經致用」,用得對不對,則是另一事。
我今天只舉此兩例,若我們再要進一步來研究漢人的經學在漢代發生了什麼作用和影響,如太史公本《春秋》作《史記》,則影響在史學上,劉歆、王莽據經義禪代變法,則影響在政治上,此其犖犖大者。只要根據《前》、《後漢書》,從歷史事實上著眼,如是則經學始成為活經學。不要像清儒般,他們儘說研究經學要根據漢人,而清代兩百六十八年的所謂「漢學家」們,幾乎全在經書的訓詁、章句、校勘、輯佚等種種工作上著眼,把大半精力卻花在「紙片」上,逐字逐句,而他們所講的經學則是在已殘闕中,由他們來搜索整理。他們自稱曰「鉤沉」、「稽古」,但他們所得只是一種紙片經學,也可說是一種「死經學」。單從經學裡來研究經學,並不能從歷史時代上來研究經學。他們並不曾注意到那時漢人是怎樣來使用這經學的?如舉董仲舒為例,他主張表彰五經,罷黜百家,設立五經博士,在他的〈天人三策〉裡,對當時漢代政制發生了如何重大的作用和影響?在我所寫的《秦漢史》裡就對這層有切實的發揮,這纔可說是在歷史上的活漢學,也可說是一種真實的漢學。這也不僅是漢代人如此,即下至魏晉南北朝也還如此。經學在當時,雖不能和漢代相比,也還有其活的真實的使用。唐代亦然,宋代更甚。下至清代,他們所研究的只是他們一套的經學,全不是漢代人的經學,也不是漢以下歷史上的一套活經學。
我們從這一點上,要知道,一切學術定要有它的時代性,要在它時代裡能發生作用影響。這種作用影響,一路傳下,便成了歷史性。時代性也即是歷史性,只是有一些不能傳下的。時代過了,這種學問也過了,則僅有時代性,而更無歷史性。必要待時代延續,我們才可稱之曰「歷史性」。古代的經學,並不是在漢代已亡了,漢以後還有經學的作用與影響,這就成為經學的一種歷史性。凡一切學術,都不能脫離了它的時代性與歷史性而成為一種學術的。真個脫離了時代、脫離了歷史,便也並無此學術。如講孔子《春秋》或孔子《論語》,都有它的時代性,在當時已發生了作用和影響。孔子的七十二弟子,不是聽受了孔子這一套話而在當時便發生了大影響的嗎?而這套影響又能愈傳愈久,愈來愈大。到戰國、到兩漢、直到今天,孔子成為中國歷史上一位最具歷史性的人物,而儒學就成為中國歷史上一種最具歷史性的學術。所謂經學,只是儒學中之一部分而已。今天諸位做學問,多是受了五四運動以來的所謂「新思想」之影響,諸位才如此般來做學問。在我年輕時,我幸而並沒有受到這一套影響,所以也不曾為這一套影響所束縛。但到今天,這一套影響是快要過去了,不能再存在了,諸位還能照這樣的一套去做學問嗎?下邊將會做不出什麼成績來。我今天為諸位講史學,要從頭到尾,從歷史眼光講下,所以還要講周公、講孔子,我自信我這一套話是可以存在的,不像五四運動當時那一套話,此時早都不存在。然而我們也不能說它無作用、無影響。它還是有作用和影響,只是一種不好的作用和影響,不容得我們不反對。至於紙片上的學問,對當時的時代和此下的歷史無作用、無影響,則也不值得反對。
再換一個說法。我們看《漢書.藝文志》,乃知中國古代學術有兩大分野,一是王官之學,一是百家之言。這我已講過,可是我對這些話,還要重重疊疊地再講。首先是清代章學誠的《文史通義》和《校讎通義》,他在《漢書.藝文志》裡找出此一分野,這是他一大「發明」。五四時代,胡適之寫了一篇文章〈諸子不出於王官論〉,他說諸子之學並不從王官之學來。那麼又從哪裡來的呢?他說這是時代要求。他的《中國哲學史大綱》就是這樣講。但在那時,本只有王官之學,則是千真萬確的。如是則百家之言豈不是在王官之學裡產出麼?只不能像《漢書.藝文志》那樣,說成儒家言出於這一個王官,道家言出於那一個王官,如此拘泥以求,而總之百家言是從王官學裡產生,這中間一個最重要的中心人物就是孔子。孔子有一部《春秋》,那是〈六藝略〉中最後一部。孔子又有部《論語》,那是百家言中最早一部。到了漢人,小學讀《論語》,跑進太學讀五經,讀五經也照孔子一話去讀。五四時則要「打倒孔家店」,諸位若講哲學、講新思想,要自來一套,也未始不可。但諸位若講史學,研究漢代,便不能打倒漢代,研究宋代,便不能打倒宋代,漢宋究是什麼一回事,要去研究它,那麼諸位便見中國學術到漢代是大變了。學術思想變,社會也變,政治也變。到東漢,中國的學術、思想、社會、政治又在變。變出下面三國、兩晉、南北朝。兩漢政府是一個統一的大政府,但後來變了。在那變的中間,就可從《漢書.藝文志》變出《隋書.經籍志》這一段中看出其消息。這裡面有「史」、有「集」,而《漢書.藝文志》裡就沒有,這都是當時一種新學術。如何變來,我們已講過其中主要的一部分,如由於太史公之《史記》而變出史學來。
今天我們又要連帶講到中國那時的文學史。直從《詩經》、《楚辭》,變出漢人的辭賦,這在《漢書.藝文志》裡有。它究是些什麼?又是如何變來?我們又不得不佩服章學誠講的話。他說:辭賦是從戰國游士的「策」裡變來,這個詳細的演變,在我的《秦漢史》裡也講到。在漢代的辭賦,乃是出在宮廷侍從之臣,他們自己認為是接著《詩經》裡的〈雅〉、〈頌〉,在為政府作一種宣傳與頌揚。又有樂府,就如《詩經》裡的〈國風〉。漢儒講周天子在宮廷中採風問俗,經學家這樣講,漢武帝也來採風問俗,當時各地的民歌民謠都採來宮廷,樂府也就成為漢代的一種王官之學。直到〈古詩十九首〉,它又脫離了樂府,而自成一格。四言詩變成為五言,那就產生出後來的新文學,收在《文選》裡的這許多詩全來了。因此在《後漢書》裡,〈儒林傳〉外又增添了〈文苑傳〉,這在《史記》、《漢書》裡還沒有,但那時文章之士是已經有了,如從司馬相如到揚子雲,皆是辭賦家,但當時還沒有「文人」這一個觀點。「文學」獨立,要到東漢以後才開始,那麼才成為經、史、子、集之四部。可見文學也可說是從經學變來,這也是一個「通經致用」。
我講漢代的經學,在當時歷史上發生了這樣大的作用與影響。我此刻要講從《漢書.藝文志》到《隋書.經籍志》這中間的學術演進,是歷史上一件極大的事情,比漢光武、曹操這些政治人物,其影響或許還要大得多。這樣以後,中國的學問就變成了經史子集四柱。以前的學問,只有上下兩層。上面是王官之學,下面是百家之言,到現在則變成了經史子集四部了。當然,經學到魏晉南北朝時還有,史學也僅是魏晉南北朝時四柱中的一柱,不能同兩漢經學相比。我如此講學術,等於如我們在南方所見的大榕樹,一根長出很多枝條,枝條落地再生根,經學是中國古代學術一個大的根,長出了六藝,就中《春秋》這一個枝條落到地,又生出《史記》,它再長出來又是一棵大樹,這就是我現在講的《漢書》、《後漢書》、《三國志》等。諸位看這大榕樹,新的長出來了,舊的還在那裡。在史學裡又長出很多枝條,我們便要慢慢兒講到那時史學中的十三類。文學也一樣,《詩經》著了地,長出漢代人的樂府,樂府慢慢兒長成一新條,如〈古詩十九首〉又是一新條,就變成了當時的新文學。又如從百家言中的老莊之學落地,生長出王充《論衡》,又另外成一樹。我們要懂得此種學術上的「落地生根」,又重新長出新生命來。
其實《春秋》也就是從《尚書》長出,這層我們已經講過。但這榕樹又落地重生根,現在又長出《史記》來。經學在這時期,實際上已長到極大,以後的經學再不能同漢代相比。所以漢代五經以後不再有別的經。同樣的例,有了《史記》、《漢書》以下的二十五史所謂正史的,此下也不會再有第二種正史。因此,四史之後不是沒有史,沒有「正史」,但這些正史也只是從大傳統裡生出的小枝小節,有此傳統,而更無大的創興。經學是最早一個大傳統,以後直到清代,有很多講經學的書,然而經學則只是此經學,不再有大的創興了。史學從經學裡創出,可是有了《史記》、《漢書》、《後漢書》,以後的二十五史,只是一個正史的大傳統,下面也並無一部正史值得我們特別提出來再詳細講,因為它也沒有創興了。當然諸位學歷史,二十五史都該看,可是我講史學名著中的正史,則就講到此為止,下面的不再一一去講它。等於像經學,講了《尚書》、《春秋》,下面再無一部新《尚書》、新《春秋》來了。至於今天以後的中國史學,該再來些什麼,此刻我們不曉得,不過我想總有一點是可知的。就如大榕樹般落地生根,卻不能在上面把它根切斷,根切斷了,生命已失,哪裡又來新的?倘使諸位,也不一定就是諸位,今天以後,來一個大史學家,又來創造中國的新史學,寫出一部新史書,也一定仍從舊的歷史裡來。一定要先創有太史公,然後再能有班孟堅,再能有陳壽、范蔚宗。這責任真是大,非有一個大了不得的人,怎麼再來一個太史公?但現在則定要再來一個太史公才行。班孟堅只是學太史公,太史公又向哪裡學?太史公學的是《春秋》,使經學變成為史學,完全變了。諸位說中國此下不會再有太史公,一切該要從外國史學裡學來,這也可以。但諸位一定先要深通外國史學,再從外國史學中來一個中國的新太史公,這卻更難了。諸位須要益精益詳地去讀西洋史,真通了西洋史學,再來落地生根,卻不能「不學無術」,不經一番學,如何能來創?要創總要有一個「術」,術即是一條路,或說是一個方法。這條路與這個方法還是要學。太史公的父親,他就百家言都通,所以有〈論六家要旨〉。太史公跟他父親轉一下手,他從孔子《春秋》變成《史記》。諸位聽我前面這些話,要瞭解中國的史學已經完成,有了正史,則這個大幹已經起來了,我們下邊不再詳細去講這個幹,下邊我們要從正史之外來另加注意。
《隋書.經籍志》史部共十三類,正史之外還有十二類,這裡頭緒紛繁,能不能有人來寫一篇從東漢到隋代的中國史學呢?當然還有人應寫從周公到司馬遷的中國史學,再有人寫隋代以下的中國史學,慢慢兒拼成一部《中國史學史》,這種工作是必需的,而亦是很難的。先須你寫一段,我寫一段,將來有人合起來成為一部《中國史學史》。或者你寫一部《中國史學史》,我也寫一部《中國史學史》,有了八部、十部,將來定會變出一部更好的史學史來。如講中國通史,我所寫的《國史大綱》也只是一部,可是也已幾十年了,須有人不斷來重寫。寫有十部、八部,自會慢慢兒來一部像樣的。學問不是一手一足之烈,一個人不能獨自做學問,孔子也只是集大成,不是由他一人創出。司馬遷也不是一手一足之烈創出了一部《史記》,他也遠有所承。那麼我們今天能不能把《隋書.經籍志》裡的這許多史書,來講一個從東漢到隋代的中國史學呢?像章宗源、姚振宗,逐部書講,僅是一種材料之學,不是我們此刻所要求,但諸位要發憤做這工作,便得去看他們的書。而他們兩人的書也僅是給你做參考。我們能不能把《隋書.經籍志》裡這八百十七部史書,學太史公《史記》來製成一張表,也照〈經籍志〉所分十三類,如《史記.十二諸侯年表》般,連同周天子,共分十三行。每一類的書都根據年代排下,第一類有《史記》,要隔了多少年才有《漢書》,又隔了多少年才來《後漢書》。照這樣,把當時史學十三類各分時代先後做一表,從此表裡,我們就可看它一個大的演變,一個演變的大概。再把東漢到隋一切的歷史事情配上去,這工作很繁重,是一個不容易做的工作,但也是個大工作。這是一個史學新興時代,將來除掉兩宋以外,其他時期沒有像這時代般的史學之盛。這一段的史學,對當時社會起了什麼作用與影響?當時的時代又怎麼會產生出這樣十三類的史學來?這不是一個空理論,這是現實事情。像蘋果落地是一現實事情,慢慢兒從此講出一個地心吸力來。諸位要講科學精神,主要當從具體事實講。但只講材料又便不是科學。科學是從許多材料起,下面講出一套科學來。如講生物學,達爾文儘舉許多實例,而後講出一個生物進化,那才成其為科學。人文學也如此。我上面說過「由博而約」,一件件零碎事情歸納起來,而後可得一結論。諸位做學問,都要懂得這道理。
現在我把《隋書.經籍志》裡的十三類抄在下邊:正史、古史、雜史、霸史、起居注、舊事、職官、儀注、刑法、雜傳、地理、譜系、簿錄,共十三類,諸位要訓練自己讀書方法,讀《漢書.藝文志》,不能只看一堆書目,要看如章實齋如何樣講《漢書.藝文志》,才知在這一堆材料背後有一套了不起的意義。這十三類中,每一類裡都講其來歷,當然我們還有很多要補充。如第一類正史,從司馬遷《史記》講起。司馬遷《史記》怎麼來,我上面已同諸位講了個大概。第二類「古史」,乃是學古代史書而寫的,司馬遷《史記》是創了一個新,而大部分所謂古史則只是跟著《春秋》來,用編年體,沒有換新花樣。第三類「雜史」,有一部分是跟著《尚書》來,一件一件事抄下,就等於一種「史鈔」。但諸位要知,任何一部史書大體都是抄來的,太史公《史記》不也是抄來的麼?只是抄,而沒有一個大系統,零零碎碎的,這就叫「雜史」,如《戰國策》就屬於雜史。雜史之外有「霸史」,中國自東漢以後又分裂了,有許多地方史不算是正式的國史,那就叫霸史,如《華陽國志》是。今不論正史、古史、雜史、霸史,都還在一個大系統裡面,從古代已先有。下面再興起了許多後來的。如「起居注」,這也是很古便有,一路傳下,直到清代,注的是皇帝的起居,為將來寫歷史一個很重要的參考材料。「舊事」就是許多歷史故事,包括極博,朝廷政令亦在內。「職官」,從《漢書.百官公卿表》以下有〈職官志〉。「儀注」,是朝廷種種禮儀制度。「刑法」,上自漢,中經兩晉,刑法演變直至隋唐,一路下來,都可在此類中探究。此上從起居注到刑法這幾類,大體都是政府檔案,專在政治方面。此下「雜傳」,這一類份量極多,共有二百十七部、一千二百八十六卷,在全部史籍所收八百十七部中,此類就佔了四分之一。《史記》本來是紀傳體,此下在史學中人物傳記特別多,可說皆是《史記》影響。下一類是講地理,份量也多,差不多各地域各有書,零零碎碎,凡得一百三十九部、一千四百三十二卷,只比雜傳是少了,在整個十三類中佔了第二位。可知十三類中重要的,一是人物傳記,其次便是地理記載,如有名的《洛陽伽藍記》,只記洛陽一地之寺廟,而連帶述及洛陽之宮殿街道等種種,此兩類可說是十三類中特別值得我們注意的,兩類加起來,幾乎佔了十三類中之一半。又下一類「譜系」,此是「姓氏」之學。東漢以後中國社會興起了士族大門第,直到唐代,譜系之學應時而起。再次是「簿錄」,從《漢書.藝文志》到《隋書.經籍志》,中間還有很多像此之類的書目,盡在這一類,此當從劉向、歆《七略》開始,而《隋書.經籍志》以後,此類亦不斷有迭起。
今再說此十三類中如起居注、舊事、職官、儀注、刑法五類,古代有,後代也有,一路到清代,可是雜傳一類,唐以後不再佔這樣大的地位了。五四時期有人說中國人不講究傳記文學,此又是信口開河。太史公《史記》以下各代正史,不都是傳記嗎?此姑不論,如看《隋書.經籍志》,一個人的傳記寫成一本書的儘不少,雜傳一類就多至兩百幾十種,有一人寫一書的,有一家寫一書的,也有很多人寫在一起的。我們今要問,在那時為什麼這樣看重人物,乃至家庭的傳記?如裴松之就寫了一部《裴氏家傳》,王家、謝家的更多了。而地理一類亦更可注意,不論什麼地方,一山、一水、風土文物、一寺、一墓,無所不有,此下的地方志書與家譜,正可說都從東漢以下開始了。諸位今且根據《隋書.經籍志》,再往下看,如《唐書》、如《明史》,直看到《四庫提要》,下面的中國史學怎麼樣在變?還有新花樣沒有?還是只照這些舊類別,而舊類別裡為何這一時代特別重在這兩部分?如我們來寫「東漢到隋的雜傳」或「東漢到隋的地理書」,這也可算是大題目、大文章,從這些再綜合出東漢以後到隋這一段時期中國的史學,光是書籍就有八百十七部,年代就經歷了四、五百年,要在這裡講出一個大體來。如章宗源、姚振宗花一輩子工夫來研究,實也只重在材料上,沒有深入發見其中的意義。從章實齋以後,又有好多人專來研究《漢書.藝文志》,但也沒有更好見解,能超越章氏之上。我們該在材料上更深進研究其意義,工夫不專用在考據上,而更要在見解上。我們又說,從裴松之的《三國志注》,章賢太子的《後漢書注》,引到當時很多書,當時的書為此而保留下來的不少,清代又有一部嚴可均輯的《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》,史學的也在裡面,如我們要找裴松之,他寫有多少文章,今天所找得到的即都在嚴可均這書裡。清代人做學問,也不能說他們沒有下工夫,但他們究竟只看重在材料之學,給我們很多方便,今天我們即講材料之學,和清人相比,已差得太遠。因他們都是一輩子用工夫,而他們的社會也比今天安定,如清政府來編一部《全唐文》,把唐代一代文章都收進去,而嚴可均私人也來一部《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》,把私人精力來和政府集體工作作抗衡,那也就大可佩服了。但我們今天做學問,究該比清代人更進一步纔是,該從材料搜集之上更深進到見解眼光方面。只是所謂見解與眼光,仍該讀書,從材料中來,不能架空發論,又不應該只用心小處,該能有大題目,在大處用心。將來的中國史學,勢必另有新趨,無法一一學步古人,但至少有兩項斷不能與古人相異:一是多讀書;二是能從大處用心。我此講首先提到由博返約,博便要多讀書,多讀書後,能從大處歸納會通,這就是約了。若如我們今天般,儘在小處,零碎尋一些材料,排比湊合,既失其大,又不能通,已無法追步清代,更何論為後代開新。史學更是一種應該博深多通的學問,我們應該自知自己的缺點與短處。若只就自己現實,反來多方譏評古人,那就更要不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