馬端臨文獻通考

今天講馬端臨(貴與)的《文獻通考》。我們講過杜佑《通典》、鄭樵《通志》,《文獻通考》就是中國所謂「三通」的最後第三部。馬端臨已是元朝人,但宋是亡了,國家傳統斬絕,而學術還未中斷。所以元初很有幾個大學者,如王應麟,寫《玉海》、《困學紀聞》,胡三省寫《通鑑注》,稍前尚有黃東發寫《黃氏日鈔》,這些都是宋元之際的大儒,對史學都有極高成就。馬端臨也還可算是其中一個,其人其書雖稍晚,我們也可把來看作是宋代的史學,還是宋代史學的後勁。

我們且講此書為何取名《文獻》?他在自己〈序〉裡就講了:文,典籍也;獻,賢者也。他說:「敘事本之經史,參以歷代會要及百家傳記之書。」所謂文,即指這些。最主要的,當然就是六經和十七史。歷代會要是講求政治制度方面的重要參考,如《唐會要》、《五代會要》、《宋會要》,還有後人補集的《兩漢會要》等,然後及於百家傳記之書,此皆所謂「文」。凡馬氏書之記載,主要根據這些材料。在記載之外,還附帶有評論,則先取「當時臣僚之奏疏,次及近代諸家之評論」,「以至於名流之燕談、稗官之記錄」,此即所謂獻。每項制度,以及每一種措施,在當時實際從政的人,他們所有意見,則都見之奏疏。我們當知,每一時代所發生的事,固甚重要,而每一時代人對於此等事所發生之意見,亦同樣重要。只是後人對前代事所發生之評論,不僅著在文章,亦有燕閒間之談論,而記錄在各種小說筆記上的。此等皆所謂獻。

所以「文」與「獻」是兩件事。簡單講,「文」是指書本,「獻」是指人物。我們當知,做學問,書本固重要,人物也重要,或許人物要重要過書本。我曾再三告訴過諸位,讀書要一部一部書的讀,並要讀到這部書背後寫書的這個人。這個人比這部書,我們更應該要注意到。而且在我以前,長時期內,許多別人讀這部書的,我們也應該注意到。書本寫下,這是一部死的,而寫這書本的人物,才是一個活的。但活的人則藉這死的書而傳下。所以做學問,應該文獻並重。這「文獻」二字,最早見於《論語》。孔子講過:「夏禮,吾能言之,杞不足徵也;殷禮,吾能言之,宋不足徵也。文獻不足故也。」《論語》裡又有一段說:「文、武之道,未墜於地,在人。賢者識其大者,不賢者識其小者。」這裡的「賢者」就是指的人物。在每一個社會上,有些是大賢,他能懂得傳統大道。也有些不賢的人,那就是指的普通人,也必有傳統大道留在他們身上,只不過是傳統大道中比較小的地方而已。上引《論語》前一章所講「文獻不足」的獻字,就是指的識其大者的「賢人」。在孔子所講的文武之道,乃及講到夏禮、殷禮,把我們今天的話來講,也可說就是我們所謂的文化。孔子說:商代的文化,我能知道,可是沒有材料來證明我的講法。因為商代遺下的宋國,已經是文獻不足了。夏代的文化,我也能知道,可是夏代遺下的杞國,也已是文獻不足了。所以也無從來證明我所要講的。只有周代的文化,到今天還是有書本、有人物,所以比較容易講。在我們一所大學裡面,要研究學術,一定要有兩個條件。一是圖書館,要藏有很多的書,這即是「文」。又一定要合理想的、標準的教授,這就是「獻」,無此兩項,便是「文獻」不足。如諸位要研究孔子的道理,當然要讀《論語》,《論語》就是「文」。或者讀《春秋》,《春秋》也是「文」。但僅此還不夠。尚有如左丘明、孟子,這許多人就是賢者,就是獻。要兼此二者,纔能懂得《論語》和《春秋》。我們若要學孔子的道理,讀《論語》,便該連帶去問問孟子。讀《春秋》,也應該連帶去問問左丘明。所以「文」與「獻」該相提並論,兩面俱到。若使我們只看重了「文」,不能看重到「獻」,那就如我今天所批評的說:這是一種故紙堆中的學問,又說這是讀死書,死讀書,不成學問。但若你碰到了一個大賢,得他指導,你就知在這故紙堆中,藏有精深的涵義,死書便變成了活學問,只要有人能講。今天有人說,我們要研究中國學問,怕要到外國去,如像日本、美國,在他們那裡,所藏中國書很多,但亦僅是一堆書而已。有書而無人,有「文」而「獻」不足。諸位到日本、到美國,也只是讀死書,沒有什麼了不得。又如我們今天在臺灣,論起書本來,也並不輸於到日本、美國去。小小的一個臺北市,有故宮博物院、有中央圖書館、有中央研究院、有臺大圖書館在那些處,除掉從前在北平,別處便不易找到這麼許多書。我們要從許多書中來研究中國的歷史文化,也該儘夠了。但諸位要知,還有一件重要的是先生。書要瞭解,書多了,要一個能指導我們入門的人。我們讀此等書,也該聽聽他的意見。我們不能坐井觀天,只是死讀書。諸位今天的時代,已經和我做小孩子的時代大不同。那時我們蹲在鄉下,小孩子讀書只苦「文」不足,書很難得,然而尚有「賢者」,他們能講些中國東西給我們聽。今天諸位「文」是足夠了,要書本,省力得多。然而在今天中國的社會上,其實也像去日本、美國一般,真個要有幾個中國的老師宿儒能講中國東西的,可是不多了。有文無獻,那就只能讀死書,死讀書,就不免倍加喫力了。

那麼,正如諸位要研究孔子,便該從先秦孟子、荀子一路下來,歷漢唐到宋、元、明,直到清代,從來研究孔子的人有多少,這許多人所講也即都是「獻」,但積久了,所謂獻的,也都成了文。在我們現代,又要來找一個也能像孟子、荀子、朱子、陽明般一樣能講孔孟之道的,那就不易了。所以儘說有文化傳統,我們還得要一個活的「獻」,那纔是真傳統,僅在圖書館求是不夠的。圖書館究不是一個活東西,要有人物,要有學者,要有了「獻」,那「文」纔都發揮光華,都見精彩了。

剛才我所講,是普泛的講到一般的做學問上面去。現在回到《文獻通考》這部書,是專注意在講政治制度的。如《論語》裡說「夏禮,吾能言之,……殷禮,吾能言之」這個「禮」字,廣義地講,就是「道」。也可說,就是當時的文化。狹義地講,就是當時的一些政治制度。我們要研究每一種的政治制度,不僅要研究這些寫在文字規定下來的所謂制度,還應該懂得在當時此一制度之起源,乃至此一制度之演變。並有許多人對於此一制度所發揮的種種意見和議論。這纔是研究到了一活制度。這也是我們研究一切學問都該懂得的。讀《文獻通考》,便該注意到此處。其實馬端臨的《文獻通考》此一著意之點,乃是跟隨杜佑的《通典》而來。我們已經講過杜佑《通典》,不僅講到每一種的制度,還詳細地講到對於某一制度經歷了各個時代的許多人的意見和評論。這是杜佑《通典》的極見精神處,而《文獻通考》則把此承襲了下來。我們今天,則似乎只看重這些寫定的書本,而更不看重這些寫書本和讀書本的人。從前人讀《論語》,必然會看重孔子,乃至先秦、兩漢、唐、宋、元、明、清歷來凡是講《論語》的人,都會同樣看重。今天最多是來講《論語》,而對於從先秦下迄清代這許多比我在前的講《論語》的,我都看不起。更可怕的,是只講《論語》,不講孔子。換言之,在我們心中,只有《論語》其書,更沒有孔子其人。亦如講歷史,講制度,也僅止於歷史制度而止。在我們講的人心中,實也沒有我們所講此歷史此制度下的許多人。這實在是我們做學問一個極大的心理上的病。在我們心理上有了這種病,我們便無法做一種高深的、博厚的學問。因在這個人的學問狀態上,已經有了一種不僅不謙虛,並且不厚道的大心病。對於這一本書,從前人用功這本書的,對於這一項制度,從前人注意這項制度的,他們的意見,我們全不理會。甚至於我們對於這一部著作,對於這一個制度的本身,我們也並不是用一個研究的態度來研究,而更主要的,是用一個批評的態度來批評。好像總要找到它一些毛病,纔表示出我讀書有得。若我不能找出它一些毛病來,豈不是在我一無所得嗎?這一種的觀點,實在是極大錯誤。而且我們常說,秦前是封建,秦後是專制,早把中國歷史上一應制度批評淨盡,則杜、馬兩書宜可擱置不理了。

我隨便題外講幾句話。最近有一位政治大學的學生寫信來,說要討我一本講老莊的書。他說:他做學問,最喜歡先秦諸子,想讀老莊的書。我復信說,我並沒有這本書,且你為什麼很注重老莊,而不看重《論》、《孟》呢?我有寫的《論語新解》一書,你見過沒有?我只是隨便這樣寫了作復。他再來信,我才知道他已是大學畢業,在哪裡不知讀碩士還是讀博士,他說《論語》、《孟子》,照現在社會風氣,不許我們自由批評,便不能作論文,那種書還有什麼可研究的?可見他所謂的「研究」,主要是要作批評。今天大家正在講復興文化,要講孔子、孟子,要提倡,不要批評,他就覺得這種書不值得研究。我不過隨便舉一例,怕絕不只一人這樣想,做學問就要能批評。但據我的想法,做學問總該要瞭解。即不講瞭解,也該能「記得」。所謂「賢者識其大,不賢者識其小」,「識」字讀如「志」,便是記得,記在心裡。所記的也有大,也有小,但總該先能記,再能知。記得了,知道了,不能批評也不妨事。沒有知,儘求批評,批評過,也就放一旁,不再記得了,那豈成為學問。這因講《文獻通考》,為解釋這「文獻」二字而講這許多話,其實這許多話也不能算是題外之言,在讀書做學問上是很有關係的。

馬端臨的《文獻通考》,共有三百四十八卷,分二十四門。〈田賦〉、〈錢幣〉、〈戶口〉、〈職役〉、〈征榷〉、〈市糶〉、〈土貢〉、〈國用〉、〈選舉〉、〈學校〉、〈職官〉、〈郊社〉、〈宗廟〉、〈王禮〉、〈樂〉、〈兵〉、〈刑〉,十七門,馬端臨自己說,都是根據杜佑《通典》。〈田賦〉、〈錢幣〉、〈戶口〉、〈職役〉、〈征榷〉、〈市糶〉、〈土貢〉、〈國用〉,是杜佑《通典》裡的〈食貨典〉。〈選舉〉、〈學校〉是《通典》裡的〈選舉典〉。〈職官〉以下,〈郊社〉、〈宗廟〉、〈王禮〉就是《通典》裡的〈禮典〉。但《通典.禮典》有一百卷,《通考》只有數十卷。這十七門以外,還有〈輿地〉、〈四裔〉兩門,其十九門,都是根據杜佑。此外另有〈經籍〉、〈帝系〉、〈封建〉、〈象緯〉、〈物異〉幾門,不是杜佑《通典》裡所有,乃是採摭了另外的書所成。在他自寫的〈序〉上,只推尊杜佑《通典》,但並沒有講到鄭樵的《通志》。但《通考》裡的〈經籍典〉,此非杜佑所有,也不是講的政治制度。鄭樵二十〈略〉,本是超乎政治制度之外的,如〈氏族略〉、〈六書略〉等,皆與政治制度不相干。鄭樵講歷史,已把範圍擴大,可說是一個文化史的範圍,而不僅是一個制度史的範圍了。現在馬端臨的《文獻通考》,他是純粹根據了杜佑《通典》,看重制度,那麼像〈經籍志〉之類,就不需放在裡邊。我們也明知他的〈經籍考〉是根據鄭樵的〈藝文〉、〈校讎〉兩略而來,在他的《文獻通考》裡,二十四門,每一門有一篇〈小序〉,全書有一個〈總序〉。在他〈輿地考〉的〈序〉上,就特別引到鄭樵,很稱讚鄭樵的意見,認為講輿地應該講山川,講自然地理,不應該講郡國,講政治地理,這一番話,我以前已經講過,自然地理變化比較少,政治地理變化比較多,漢代一百零三個郡國,若只講山川,則並無大變,當時的地方行政區分,到唐代就完全變了。這兩方面,我們認為都需要講,只為鄭樵和馬端臨都拿一種通史的眼光來寫,所以看重在山川。若使照斷代史的體裁來寫,《漢書.地理志》分寫當時郡國,並不算錯。特別像馬端臨《通考》裡的〈象緯〉、〈物異〉,就等於鄭樵的〈天文略〉、〈五行略〉,而他又來個〈封建〉。「封建」也可說不失為一種制度,不僅秦以前有封建,秦以後也不斷有封建。漢有封建,唐亦有封建。這是馬端臨自己添進去的一門,為杜佑、鄭樵所沒有。他又有〈帝系〉一門,講歷史當然很要看重帝王系統,但不應該放在講制度的書裡面。父傳子,子傳孫,亦是一個制度。而某王下面是某王,這是歷史,與制度不相干。所以我們看他這二十四門,大體說來,實不能超出杜佑的九個門類之外去,當然也不能和鄭樵的二十〈略〉這樣有寬廣的角度,但後人卻特別喜歡讀馬端臨的《通考》,這也有幾個理由。第一,杜佑《通典》只到唐代中期,而馬端臨的《文獻通考》則直到宋末,年代長了。尤其在《通考》裡有很多材料乃《宋史》所沒有。元人編《宋史》編得並不好,而馬端臨在元代初年,他的《通考》所寫宋代制度,有很多材料為《宋史》所未收,這是人家看重他書的一點。而且他書中材料也比杜佑《通典》來得多。時代久了,材料又多了,所以後來的批評都說《通考》比起《通典》來,「簡嚴不足,詳贍過之」。其實杜佑《通典》,並不是「簡嚴」二字可盡,這我在講杜佑《通典》時已經講過。他的九門類之先後排列,便見有一份極深的對於政治制度的一種意見,先〈食貨〉,再〈選舉〉,而後〈職官〉,這等見解,便是非常高明。至於《通典》也有不如《通考》的,如《通典》裡講「兵」,只根據《孫子兵法》,引用歷代軍事來證明《孫子兵法》裡的話,那就不是個制度。如說我們每一人幾歲應當兵,幾歲可以退役,漢代的兵制和唐代的兵制各怎樣,宋代改成了募兵制又怎樣,這許多,馬端臨的《文獻通考》是遠在杜佑《通典》之上了。我們另外從一點講,杜佑《通典》最後一門是〈邊防〉,國家的國防,也成一個制度,國防的對象則是外面的四裔,《通典》很看重國防問題,而《通考》卻把〈邊防〉改成了〈四裔〉。當然我們講歷史,也該知道北宋時的遼國和西夏,和後來的金國各怎樣,這纔所謂是「四裔」,但我們的書是講制度,不是講一般的歷史,與其注重在四裔,不如注重在邊防。像這種地方,我們就見得讀杜佑《通典》,確可長進我們的知識,至少可以刺激我們,或者暗示我們以一種政治上的理論和意見。他書中九個門類,把他的全部政治意見,輕重先後,全都放在裡面了,而我們讀馬端臨的《文獻通考》,就不免要感到其意義不精,僅是增添了材料,而不見其精義所在。

清末,阮元提倡讀兩部書:一是《資治通鑑》,一是《文獻通考》。讀了《通鑑》,才知道歷代的歷史,讀了《通考》,才知道歷代的制度,這兩部書,阮元稱之曰「二通」。本來是《通典》、《通志》、《通考》為「三通」,阮元改稱「二通」,也是別有用意。到了曾國藩,編《經史百家雜鈔》第二類〈敘跋〉,就把馬貴與《文獻通考》的二十四篇〈序〉,一篇篇都收進去,可見當時人之看重此書。所以此後的學者幾乎大家都要一讀《通考》這二十四門的〈序〉,約略對於這一門古今上下的變化得失,可以知道一點簡單的情形。如《通考》第一門〈田賦〉,古今田賦是怎麼一回事,在它中間大的得失何在,在這〈序〉裡大概都有講到,這就變成我們一個讀書人的一種普通常識。諸位當知,以前的讀書人,他僅是從事於科舉的不算,若真是讀書,他們的常識卻很淵博。並不是說專要學歷史裡面的制度,可是馬端臨的《文獻通考》,總要翻一翻。就算是不翻,這二十四篇〈序〉也都會讀的。即如說曾國藩,他不是一個史學家,更不是在那裡專研究歷代制度,然而在他的《經史百家雜鈔》裡,就把這二十四篇〈序〉都抄了進去。他的《經史百家雜鈔》,當然為後來讀書人所看重,所以到清代末年,一般讀書人還多讀一些中國舊的政治制度,知道一大概。自從光緒時代變法維新下到後來辛亥革命,卻把從前舊的完全不知道了,都廢掉了。直到今天,我們可以說,在我們政府上下從政做官的人,懂得外國制度的可能還有,懂得中國傳統制度的,儘可說已沒有。就是在我們大學法學院政治系,研究西方政治制度的,這是一門正式的課程。研究中國政治制度的,那就很少了。如此般把我們中國舊的以往歷史一刀橫切,腰斬了,下面一切從頭做起,其實是從頭摹倣人家。這總是在我們歷史文化的生命上一個莫大的病痛。我們本是一個五千年歷史文化綿長的大國,現在則是一個不到百年的新國。今天我們也可以說,關於講中國歷史裡面的傳統政治制度,真是「文有餘」。接著三通有九通、十通,還有列朝的會典、奏議及其他的書,材料是汗牛充棟。但我們的傳統制度,多含有甚深精義,絕非封建專制兩語可盡。今日所苦,實苦於「獻不足」,現在已經沒有人懂得了。若講新的,則更是文獻兩不足,只有仰賴別人。

有一天,有兩位青年來問我,他們拿了一本我寫的《中國歷史研究法》,因我在此書中說:我們應該對於自己的傳統政治制度,有人能來好好寫一概略,介紹給大家。他們來問,怎麼叫傳統政治制度,並說他們正想要來寫一部這樣的書。我問他們在大學讀什麼系,一位是新聞系,一位記不清,他們似乎沒有讀過中國舊書,不知其中困難,所以要來寫《中國政治制度史》。但這總算有志。此外,根本沒有人來理會。讓我且講從前人如何來研究政治制度。杜佑是唐代一宰相,馬端臨在宋亡入元,沒有在政治上涉足,但他的父親也是宋末做過宰相的。一個普通的讀書人,不一定就懂得政治,要懂政治,應該另有一合適環境。這是照一般人講法。當然也有傑出的人,我們可不論。簡單的講,如漢代開國以平民為天子,漢高祖手下許多開國功臣,都來自田間,有些是十足的鄉下佬,這在中國歷史上可算極了不得,很少有。他們也能治天下,居然能使天下太平下來。到後來,慢慢兒有董仲舒等許多人來提倡儒學。其實當時的太學教的課,也只教一經,或《尚書》、或《詩經》、或《春秋》。教書的博士,固然不一定只通一經,但他們只教一經。十八歲就可入學當學生,二十歲就畢業,便回到他們自己地方去做一個「吏」,要他在實際的政治事務上磨練,將來再選舉到中央。漢代人常說「通經致用」,所謂通經,也只通得其大義,一部經兩年功夫能懂得多少?然而他那一點大綱領是懂得了,便可以致用,這真是了不得。漢代的政治人才便是這樣子來的,而漢代的吏治,亦最為後世所推。唐代人接著南北朝下來,在南北朝時的中國,是一個大門第的社會。在那大門第的傳統下,世世相傳,都高踞政治地位,連他們的親戚也如此。所以一個門第中的子弟,容易懂得政治。不僅懂得政治現況,更懂得政治傳統。所謂「王氏青箱」,乃是把數十百年的政府檔案藏著一箱,傳給子孫。所以政治上的事情,他們都懂。唐代一般普通的知識分子修習文學,可以應考試。又學佛學,預備將來退休。但其間有不少門第家傳,使他們了解得政治。所以唐代人在政治上顯出很大的才能,有極能幹的宰相,乃至其他各門的人物。

到了宋代,自唐末五代下來,大門第都衰了,沒有了,民間只就科舉制度考試,而跑上政治,實際都是外行。直要到范仲淹等起來,范仲淹「為秀才時,即以天下為己任」,「先天下之憂而憂,後天下之樂而樂」,開出了宋代的士風,此下的學者都是以學問來從事政治的,與漢代人不同。漢代人的政治知識和才能,乃是先從下層的地方政治磨練出來。當然不是說他們不讀書。唐人考進士,僅通一點文學、詩賦,又喜歡研究佛學,政治上的知識,乃從門第中來。到了門第衰落,政治也就完了。所以唐代人像是不講經學、史學,但他們實際上有一套學問,可以來在政治上貢獻,杜佑就是一個。到了宋代,門第沒有了,都是一輩讀書人自己立志要改好這時代。然而漢代的讀書人和唐代的讀書人乃至宋代的讀書人,顯然各不同。真是要憑學問來跑上政治的,比較是宋代人更如此。所以宋人在政治上多理想、議論,不如唐代人有一種實際的事功。不論是王荊公也好,司馬溫公也好,都是書生從政,他們同樣是理論多、思想多,而未必能配合上實際。在此一點上,遠不如漢、唐,能和實際相配合。漢人是從郡縣做吏磨練出來,唐人是在大門第傳統下薰陶出來,而宋人則是由民間在學術上露頭角。

宋人講學問也可分成兩派:一派像王荊公,他是經學一派。像司馬溫公,他是史學。經學可說是等於孟子之所謂「法先王」,史學派可說是等於荀子之所謂「法後王」。經學派總是偏重理想、多議論,王荊公就是這樣一個人。史學派重實際、重經驗,司馬溫公就是這樣一個人。也可說經學家常看重制度,要擺出一大套來,因為他喜歡理論,而史學家則多重人事,人事和制度是兩回事。像司馬溫公,在制度方面看他便像無多主張。他寫的《資治通鑑》,就是一部偏重人事的書,不像杜佑《通典》,是一部偏重制度的書。我們也可說宋朝人學問所以和唐朝人不同,而也各有得失。

到了後來,元代不用講,明朝呢?其實明朝人已經都談不上,明朝人都是空疏的。尤其到後來的理學家們,更見空疏。我們也可說,真是一個大理學家,則無有不通經、不通史。明代的理學,乃是變成了一種非經學、非史學,而另外來一套。這正等於今天我們講「思想」只講思想,似乎可以不要學問。或者稱之為「哲學」,在西方有哲學這一套,在中國這一套比較少。只有理學,其流弊則是空疏不學。因此在明代,經學也衰,史學也衰,政治上也沒有大表現。直要到明末,才再有「經世大儒」出來。他們講制度、講歷史、講經學、講文化。然而在那時,已是清人入主,滿洲異族來管中國,文字獄大興,一般人做學問的慢慢兒變,到了乾嘉時代,就都變到訓詁、考據,「故紙堆中」去。訓詁、考據,便是在一堆材料裡邊做學問。我剛才說的,學問要同人配合,所謂「文獻」。這種學問,修身、齊家、治國、平天下,都得「活學活用」。清代乾嘉之學就不是這種學問了,那時也還是「獻不足而文有餘」。直要到了清代末年民國以來,那就是所謂「學絕道喪」,都沒有了。

譬如說吧,一個政府,在裡邊可以代表學者的人是最少數,政治不從學術出身,而從黨的訓練出身。若說學術人才經考試院考來,他們的分發,等於如從前做一個「吏」,這是有的,但就很少從考試院出來而在政治上變成一個高地位的。民國六十年以來我們的政治上可以分成兩種人:一種是黨裡邊來的,一種人是外國留學生,英國、美國、法國、日本都有。我們的政治,就擺在這個基礎上,這可以說和向來歷史傳統上的基礎是不同了。

我們做學問,就要懂得以前人怎麼做,我們現在又怎麼做。我們要講政治,也要懂得以前我們的傳統政治是怎麼樣,今天我們的政治又是怎麼樣。若要講到社會,也要懂得以前的中國社會是怎麼樣,今天我們的社會又是怎麼樣。諸位在臺北市,無論在學校、在街上,或者跑回家,懂得這個是中國社會,固不錯。然而是今天的中國社會,同幾十年前的中國社會大不同。我試舉個例。六、七十年前,我小孩子時,很少有女人在家裡打麻雀。打麻雀是有了,但很少女人打。西方文化傳來,女人解放,女孩子多去學校讀書,但讀書後做事的還是極少數。在家裡沒有事,不教小孩,不管家務,只得打牌。現在我們十個家庭,總有五個家庭的老太太、太太,甚至於小姐們,都迷醉在打牌。這真是時代不同,社會也不同了。如說諸位在國內大學畢業,要找個職業相當困難,若在外國要找職業,便省力了。留學生,到了暑假到一個旅館裡當個茶房,到一個小飲食店裡做個洗盤洗碗的,三個月賺一點錢,再回到學校裡讀書,大家不以為奇。若使諸位在國內,說現在暑假了,也跑到一個觀光飯店去端菜,做一、兩個月吧,這不能,這就是社會不同。我們像是有一個身分,外國社會沒有這身分。又如美國,家庭用女工的絕少,一百家中很少有一、兩家用工人,和我們絕不相同。我們要從小地方看,大地方更應該看。要懂得今天的中國社會同百年前的大不相同。做學問定要從這種地方著眼。但一百年前何從著眼呢?那麼我們至少要讀書。如我今天講《文獻通考》,直從古代唐、虞、夏、商、周一路到宋代末年,田賦怎麼樣,學校怎麼樣,清清楚楚,講得很詳在那裡,讀之自會長見識。只讀一部書,就長了我們的見識了。但我們今天則一筆抹殺,說中國古代,都只是一個封建社會,一套專制政治,全要不得,一口氣罵倒了,沒有了。但不是沒有了中國的古代,卻是沒有了我們各自的聰明和知識。沒有聰明而去學外國,縱是深通英、法、德文,在外國住下十年、二十年,但沒有親身在外國政治圈子裡做事,也恐不會深懂得外國的政治。講到中國古人,漢唐兩代人比較懂政治,宋人不懂政治,為什麼?因其沒有經驗。諸位要懂政治,而條件不合。當然,喜歡研究歷史,喜歡研究傳統制度,也可懂一點。但跑進政治去,或許要出毛病,像王荊公便是一例。我們現在,舊的一切不要,新的呢?我請問:哪一人是在西方大學確實研究了政治?這已很少很少。更何人具備了西方政治的真實經驗?我們今天真是所謂「不學無術」,沒有一條路。至少諸位研究史學,要懂得拿舊歷史給人看,中國不是一個封建社會,也不是一個專制政體,至少不要讓我們隨意開口罵。又如講王荊公、司馬溫公,也不應該儘講思想理論,總該懂得一些他們的政治實情。外國社會同中國不同,外國傳統也和中國不同。又懂中國又懂外國,不是不能有這樣的人,將來總該有。我們不希望站在政治上層、學術上層的,永遠是到了外國去回來罵中國人,先也希望有幾個能為中國辯護的人。你說中國是一套專制政治,我說不是。這當然僅是「抱殘守闕」,然這個殘和闕,還須有人抱和守。宋朝亡了,元朝來了,還是有像馬端臨那樣寫他三百幾十卷的大書。直到今天,這部書還是中國一部有價值的大書。杜佑是在唐的全盛時代,鄭樵已在南宋岌岌可危的時代了,但也能有表現。而馬端臨則是在亡國之餘,而能表現出他不朽的名著,更是難得。從另一方面講,杜佑本人是個宰相,馬端臨父親也是個宰相,至於鄭樵則是在鄉間一老儒。但鄭樵所講在傳統制度方面,實不如杜、馬兩人講得好。《通志》所長,乃是在〈氏族〉、〈六書〉、〈藝文〉、〈校讎〉諸略。可見講政治,最好還得與政治有實緣。中國歷史有一個士人政權的大傳統,所以能有像《通典》、《通考》那樣專講政治制度而又講得這樣好的書。諸位試去找外國史籍,絕對找不出同樣如此偉大的書來。這個事實,應可證明些什麼?諸位試加思索。我今天講到這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