范曄後漢書和陳壽三國志

我們續講《漢書》和《史記》的比較。《漢書》也有比《史記》對後來影響大,該說是寫得好的,就是它的十〈志〉。《漢書》的〈志〉,在《史記》裡稱做〈書〉。《史記》有〈封禪書〉,《漢書》改成了〈郊祀志〉。封禪是漢武帝時一件大事,司馬遷的父親就為對這事意見和當時朝廷不同,不見採用,抑鬱在家病了,後來司馬遷作《史記》,專記這事成一篇。實際《史記.封禪書》也不是只講了漢武帝一朝的封禪,但班孟堅就把這題目改稱〈郊祀志〉。「郊」是祭天,「祀」是祭地,祭天祀地是從來政府一項大禮節,封禪只是在此項目中的一件事。班書從上講下,講的是這郊天祀地的演變,其實講法還是和《太史公書》差不多,只是題目變了,意義便別。以後歷代正史都可有〈郊祀志〉,不如《史記》裡的〈封禪書〉,卻像只是當時一項特殊事件。又如《史記》裡有〈平準書〉,《漢書》把來改成〈食貨志〉。「平準」乃是漢武帝時一項經濟政策,這是一項極重大的經濟政策,太史公特別把來作「書」名。而到班孟堅,把平準改成食貨。平準只是講「貨」,此又加上了「食」,國家經濟最重要的兩件事──便是「食」與「貨」。這一篇〈志〉,便成這一代的經濟史。後來每一部正史可以都有一篇〈食貨志〉,但不一定都有一項平準制度。又如太史公有〈河渠書〉,因漢武帝時及其以前黃河決口,漢朝屢施救治,太史公就作了〈河渠書〉。渠就是渠道,班孟堅再把此題目擴大,改做〈溝洫志〉。「溝洫」是古代井田制度裡的水利灌溉,當然治水害、開河渠,都可寫在這裡面。《史記》八〈書〉,每每特舉一事作題目,而《漢書》則改成一個會通的大題目,不限在一件特別的事上。《漢書》雖是斷代為史,而他的十〈志〉則是上下古今一氣直下,從古代一路講來,卻不以朝代為限斷。司馬遷《史記》本是一部通史,而他的八〈書〉命題,偏重當代。班孟堅把他題目換了,就等於看成一個通的,上下直貫,古今相沿的事。我們講過,歷史上換了一個朝代,便換出一個樣子,人物制度都可換,但在制度裡有許多是從頭貫通下來的,如像郊祀之禮、像食貨經濟情形等,在歷史上一路沿襲,不因朝代之變而全變。班氏找出幾項最大的題目來作「志」,於是此一體在歷代正史中成為一特出的。一般學歷史的人,覺得〈志〉最難讀,不像讀〈本紀〉、〈列傳〉等,讀〈志〉才像是一種專家之學。學歷史要知道歷史中的事件較簡單,如漢武帝時怎樣、宣帝時怎樣,都是比較簡單。但要知道漢代一代的經濟水利等,像此之類,題目較大,必要一路從上貫下,不能把年代切斷。若照《史記》〈封禪〉、〈平準〉等篇名,好像只是當時一特殊事項,從班孟堅改換篇名,顯然性質大變。

而且也有《史記》裡沒有,而《漢書》添進去的。《史記》只有八〈書〉,而《漢書》有十〈志〉。如《漢書》裡的〈地理志〉,此後講到中國沿革地理的,第一部參考書是〈禹貢〉,實際〈禹貢〉只是戰國晚年時的偽書,第二部書便是《漢書.地理志》,其效用影響甚大。地理內容又可分兩部分,一是當時的政治地理,分郡、分國,共一百零三個,使我們清清楚楚,一目瞭然,漢代的政治區域大概劃分,盡在這裡了。以後歷代政治區域劃分不同,也幾乎每一斷代史裡都有〈地理志〉。會在一起,就可以研究中國的沿革地理。而同時班孟堅又根據《詩經》十五〈國風〉,把各地民情風俗彼此不同處,都扼要地寫上。這一部分卻又是《漢書.地理志》裡極重要的,惜乎後人不能根據此點繼續班氏來寫得更深更好。如我們今天,也都知道臺灣和福建不同,福建和廣東不同。每一時代之不同,如能有人學班固〈地理志〉寫出,這將為讀歷史人貢獻了一個極大重要之點。故自有《漢書》以後,歷代學歷史的人,特別對於《漢書》裡的十〈志〉工夫用得大。如〈地理志〉,只講清代一代研究它的,就不曉得多少,這在史學中已成了一種專門之學。又如《漢書》另有一篇〈藝文志〉,亦為《史記》所沒有。《漢書.藝文志》是根據劉向、劉歆的《七略》而來。劉向、劉歆父子在當時是監管漢代皇家圖書館的,外邊看不到的書,盡在皇家圖書館裡,他們父子把這許多書彙集整理分類,成為《七略》,此是一種有提綱的分類編目,班固根據這編目來寫《漢書.藝文志》。雖然只是根據劉向、劉歆,並不是班固自己所寫,但這篇〈藝文志〉就變成了將來所謂目錄校讎學最深的泉源、最大的根本。在中國二十四史裡,就有八史有此同樣的〈志〉。後人把此八篇匯刻單行,稱為《八史經籍志》。從古書籍,任何一部書,從何時傳下,有的直傳到現在,有的半路失掉。如漢代有的書,到隋代沒有了。隋代有的,唐代、宋代沒有了。我們只要一查各史〈藝文志〉、〈經籍志〉便知。要講學術史,有此一部兩千年積聚下來的大書目,這是歷代國立圖書館的書目,真是珍貴異常。可是從來的學者講究〈地理志〉較易,講究〈藝文志〉較難。直到南宋時代鄭樵《通志》裡的〈校讎略〉,清代章學誠的《文史通義》與《校讎通義》,才把《漢書.藝文志》的內蘊講得更深透。直到今天,成為我們講學術史,特別是講古代學術史的一個極大依據。當然普通讀《漢書》的人,有的不懂地理,不會看《漢書.地理志》。有的不會看〈藝文志〉,不懂〈六藝略〉、〈諸子略〉這種分類的重要。但亦有人專門研究《漢書》十〈志〉中的一部分,如〈地理志〉、〈藝文志〉等,其所貢獻,也往往在研究《史記》者之上。

《漢書》也有〈表〉,中間有一〈古今人表〉,很受後人批評。因《漢書》是斷代的,而〈古今人表〉,則從古到今把一應人物都列上了,此與《漢書》體例不合。《史記》雖是通史,但古人入〈列傳〉的並不多。第一篇是〈伯夷列傳〉,伯夷前邊的人都不管了。第二篇〈管晏列傳〉,從伯夷到管仲這中間還儘有很多人,也全沒有了。而這個〈古今人表〉則網羅甚備。固然在當時應有書作據,而在現代,十之七八也還可考查得出。清代就專有人為此〈人表〉逐一查他出處。不過此〈表〉被人批評,重要的並不在這些人之多出在漢以前,而更為他把古今人分成了自上上到下下的九品。如孔子列上上,顏淵列上中,老子則放在下面去了。當然把歷史上人分成九品,不會都恰當。然而大體上說,堯舜在上上等,桀紂在下下等,像此之類,也不必特別太嚴苛的批評。因有人批評及此,就討論到〈古今人表〉是否班固所作,還是後人加上,我們現在不論這一點,只講〈古今人表〉在《漢書》裡也如〈地理志〉、〈藝文志〉等,都是超出於《史記》之上的一類文章,該認為這是班固《漢書》有價值的地方。

今天我們要講到下邊范曄的《後漢書》和陳壽的《三國志》。這兩書,後人把來同《史記》、《漢書》合稱「四史」。在十七史、二十四史中特別受人看重的就是這四部。我沒有查過「四史」一名究竟什麼時人才提出,可是我們可想見,漢有前漢、後漢,既有所謂「兩漢」,讀了《前漢書》,自會讀到《後漢書》,因此班孟堅的《前漢書》和范曄的《後漢書》就常成為我們同時並讀的書,這就成《前後漢》,或稱《兩漢書》,因此就有人把《史記》和《兩漢書》併在一塊稱「三史」,這是歷代正史裡開頭的三部,這也很自然。但照成書年代講,則《後漢書》在後,《三國志》在前,寫《三國志》的陳壽是晉代人,而寫《後漢書》的范曄則是劉宋時代人。此兩書又有很多重複的地方,如董卓、袁紹這許多人,《三國志》裡有,《後漢書》裡也有。因此讀《後漢書》的人定會去讀《三國志》。又且《三國志》裡的蜀漢,國號也叫「漢」,是漢的宗室,有人認為要到蜀漢亡了才算漢代全體亡了,所以讀《兩漢書》的人自會再去讀《三國志》,恐是因於這些理由。讀歷史的,讀了《史記》、《漢書》,就會再去讀《後漢書》與《三國志》。至於《晉書》,要到唐代人才寫定下來,並且從漢到晉中間自然有個分別,告一段落了。或許正為這些理由,學歷史的人開頭一口氣就會讀四史。讀了四史以後,或許沒有精力讀全史,於是喜歡治唐代的讀《新》、《舊唐書》,喜歡治宋代的讀《宋史》,喜歡治明代的讀《明史》,不一定要從《史》、《漢》以下一起讀,這是一點。又有第二點,無論讀那一代的史,總該先懂正史那一個大體例,這就定要先通了《史記》、《漢書》,才能來讀下邊的。而讀《史》、《漢》的定會繼續陳、范兩史,這已如上所說,因此從來學歷史的人,基本都是先讀《史》、《漢》,或先讀四史。不像現在,一切沒有了個基本。所以諸位學歷史,最好還是先讀《史》、《漢》,或四史,最好《史》、《漢》一起先讀,讀了《史記》不讀《漢書》還不夠,《漢書》才是斷代史的第一種,但讀《漢書》不讀《史記》也不夠,因許多大體例都由《史記》定下。至於今所要講的《後漢書》與《三國志》,實際上已沒有什麼特殊可講的。因它們都超不出《史》、《漢》這個大範圍、大體例。照此一點講,《史記》、《漢書》是創造的、特出的,而《後漢書》、《三國志》則只是摹倣、因襲的。固然《後漢書》、《三國志》裡也有對《史記》、《漢書》變動的地方,如《史記》、《漢書》裡只有講經學的〈儒林傳〉,而沒有講文學的〈文苑傳〉,到范曄《後漢書》就有,這不是前面闕了,乃是歷史演變,古代還沒有專門所謂文章之士這一行,在《漢書.藝文志》裡只有辭賦家,而《漢書》亦沒有〈文苑傳〉。如此之類,尚待我們講了大的,小的自會看。所以我們只說《後漢書》、《三國志》是因襲,只《史記》、《漢書》是創造,開闢了史書一個新體例,但《後漢書》、《三國志》兩書也有一個特別共同之點,應該在此提出來一講。

先講陳壽的《三國志》。《三國志》有裴松之《注》,那是很特別的。陳壽是晉人,裴松之是宋人,在經學上有「傳」有「記」,史書則無,但因陳壽《三國志》敘事較簡,篇幅不多,而當時的史書則已特別的多,裴松之便把其他人講三國史的都採來注在陳壽書裡。因此我們看了裴松之《注》,就可看見很多到今已失傳的史書,在裴松之時尚存,到以後南北朝長期大亂,及到唐代,很多書都看不見了,幸而在裴松之《注》裡有,差不多有一百幾十種書。而裴松之對於這許多書都一段段全文抄下,不像經書裡僅是解釋字義般的注,乃是添列史料的注。大概講裴《注》,大體可以分成六項:一、「引諸家論,辨是非」,這屬史論方面的。二、「參諸書說,核異」,一件事有兩說以上不同,他「參諸書說」來校核其「異」之所在。三、「傳所有事,詳委曲」,這些事陳壽《三國志》裡有,或者太簡單,中間委曲的地方,他來詳細地補注。四、「傳所無事,補闕佚」,在陳壽《三國志》裡根本沒有這事,他補進去。五、「傳所有人,詳生平」,《三國志》裡有這人,可是生平不詳,他補進了。六、「傳所無人,附同類」,《三國志》裡根本沒有講到這人,他就把這人附在同類人的傳裡。所以裴注比陳書不曉得要多了多少事情、多少人。在一部陳壽《三國志》以外,同時還有一兩百部書,裴松之無不把來一起抄,可是他所抄的部分,都是從頭到尾自成篇段。此種史注,前無其例,而此下也更無後起,所以裴《注》很特別。後來凡讀《三國志》的,無不兼讀裴《注》,而且陳《志》、裴《注》總是合刻,不再分行。在陳壽寫《三國志》時,這一時期的史書,裴松之看過的就已有一兩百部,現在拿來一比較,陳壽的不一定都好,裴松之引進的,有些是理論正確,事情重要,並不全出陳《志》下。

我們試再講到《後漢書》。范曄的《後漢書》已在宋代,在范曄《後漢書》以前,寫《後漢書》的就有七家。及范曄《後漢書》出來,這七家的《後漢書》都不傳了。學術上大體還是有一個公平,可見范書是有價值的。只因范曄是犯了罪死在監獄裡,他的書沒有寫完,因此只有〈紀〉、〈傳〉,而無〈志〉。我們不能說范曄不想寫〈志〉,只是來不及寫,已經下獄了。范曄下獄而死,他的書又是一部未完之作,而後來其書獨行,即據此點,可想以前的七家或許並沒有他的好。唐初章賢太子為《後漢書》作注,在《注》裡就有許多零碎歷史事情為范書所沒有。這雖不能比裴松之的《三國志注》,可是也補進了很多歷史故事。清代有一個經學大師惠棟(定宇),寫了一部《後漢書集注》,他所補進的材料比章賢太子《注》還多了很多。清人還曾把七家《後漢書》合刻,但都是不全的,實際上這七家《後漢書》在惠定宇《集注》裡也都有,不過是分散了,不是一家一家集合在那裡。

根據上述,可見讀《後漢書》與《三國志》,讀法要和讀《史記》、《漢書》不同。《史記》中春秋戰國還有很多材料沒有收,但《漢書》,如要補進班固所沒有收的材料,就很難。西漢史料流傳到今可以補進《漢書》裡去的,實在很少了。但《後漢書》、《三國志》,很多材料,在這兩部正史以外,為我們可以看見的,當然也可見陳范兩人的剪裁所在,但當時的歷史,要之不盡納入此兩部正史內。因此《後漢書》章賢太子《注》不如裴松之《注》補進很多,但裴《注》也還有缺漏,此所缺漏,現在我們卻反大家知道。即此可見寫史之難。如講書法,定稱「鍾、王」,王羲之是東晉人,鍾繇是三國時魏人,陳壽有〈鍾繇傳〉,裴松之當然也注了,但鍾繇在後代最大流傳的是他的書法,而他之精於書法,陳《志》裡沒有,裴《注》裡也沒有,這只能說他們兩人都缺,而且也缺得不應該。又如管寧、華歆兩人年輕時同學,在院裡鋤地扒出一黃金,管寧連看也沒有看,華歆則拿起來看了一下又扔下。有一天,門外有大官貴人過,聽到車馬之聲,管寧沒有理會,華歆就到門外去望了一望。等華歆回來,管寧就同他割席而坐,說:「你不是我的朋友。」陳《志》鍾華在一篇傳內,華歆亦做了魏國大臣,管寧則始終沒有在魏國做過官。後人推尊管寧為三國第一人物,此一故事見在《世說新語.德行》篇,也成了一件傳誦千古的故事,幾乎是大家知道,但在陳《志》裡沒有,而裴《注》裡也沒有。其他所缺的不止此兩事。清末王先謙,寫了一部《漢書補注》,又寫了一部《後漢書集解》。民國初年,盧弼寫了一部《三國志集解》。《漢書》有顏師古注,出於唐,但清代研究《漢書》的人多,王先謙集來寫《補注》,省人繙檢各書。但王氏的《補注》還多靠不住,有些問題《補注》引了此說,沒有引彼說,所引也不是全部,刪節得還頗有問題。不過大體講,《漢書補注》還是用了很大工夫,而《後漢書集解》就要差一點。至於盧弼,諸位或許不知其人,他正為王先謙有了《漢書補注》與《後漢書集解》,而來寫一部《三國志集解》。在裴《注》外,又添進不少材料,如剛才講鍾繇書法,以及管寧、華歆同學時故事,他都補進了。盧弼這書,還是花極大工夫。可惜《漢書》、《後漢書》、《三國志》都有近人作補注集解等,而《史記》則沒有。有一日本人瀧川龜太郎,寫了一部《史記會注考證》。此書開始出版,我在北平偶然見到幾本,中間錯誤很多,當時在《北平圖書季刊》裡寫過兩篇文章批評他。但目前大陸把此書翻印了。我們自己就沒有人能來寫一部《史記集解》之類,此事自不易。我們此刻講史學的多不通經學,此是一難。當然還有其他方面的難。特別是戰國史,太史公之〈六國年表〉就錯得多,清人屢經研討,也無結果。要待我的《先秦諸子繫年》始得一定論。不曉得那一天,我們史學界或者有一個、幾個人能來成一部《史記集解》,或《補注》,此真不易。諸位且莫看輕從前老一輩人的工作。如王先謙一部《漢書補注》,一部《後漢書集解》,對我們用處大。我們罵前人不懂歷史,但他們至少已方便了我們。此間藝文印書館所印二十五史,除上邊幾部外,此下還收有《晉書斠注》等好多種,都是清末民初人作,此刻我們連他們的姓名都不知,但他們的書究竟是放在那裡,供我們閱看,但我們總不問他們這些人是怎麼一回事,全不理會了,這也是我們目前學術界一個大毛病。

現在我們再講范曄《後漢書》和陳壽《三國志》的本身。剛才講的主要是講這一時代的史料,而這兩書的本身則似無可多講,因他們都是沿襲《史記》、《漢書》而來。《史記》有一篇〈太史公自序〉,《漢書》有一篇〈敘傳〉,范曄《後漢書》就沒有,只有一篇〈獄中與甥姪書〉,他沒有兒子,這書是給他外甥、姪兒的,書中寫到他寫《後漢書》的事。他說:「常恥作文士,文患其事盡於形,情急於藻,義牽其旨,韻移其意。」他指出當時文章家毛病有此四項。一是「情急於藻」,寫文總得有個內在情感,然而當時寫文章的都要用力辭藻,遂使這個內在情感反而為詞藻所迫,不平穩,不寬舒,這恐是「情急於藻」之義。一是「韻移其意」,文章必有個作意,而為韻所限,便「移其意」,失卻了原來應有之位置。又一是「事盡於形」,文中事情為文章的外形所拘束。所謂盡,實則是不盡。「義牽其旨」的「義」字,該同「旨」字略相近,不當把自己寫文章的大旨反為要該如何寫文章之義所牽,而陷於不正確。這是當時流行駢體文之通病。其實即此四句,也見范氏自己不免正犯了此病。他又說:「常謂情志所託,故當以意為主,以文傳意。以意為主則旨必見,以文傳意則其詞不流。然後抽其芬芳,振其金石。」寫文章要情志,情志寄託故當以意為主。能以意為主,才能「以文傳意」。可見他所謂「義牽其旨」這個「義」字是講的文義,不該把文義來牽動文旨。我們若懂得文以傳意,「則其詞不流」,文章不會泛濫,然後才能「抽其芬芳,振其金石」。「芬芳」是詞藻,「金石」是聲調,此為文第二義,而非第一義。可見范蔚宗深悉當時人的文病。但看他這封書,向後不能比韓愈、柳宗元,向前不能比司馬遷、班固,可是他已能在當時駢體文的重重困縛中要求擺脫。他的《後漢書》,文章寫得也非常好。我今舉此一例,想借以告訴諸位,將來若輪到諸位來寫歷史,定有一番困難使諸位無法寫,即在文字上。此刻白話文應用範圍,其實也尚只在報紙新聞副刊乃及普通著作之類。如要寫一傳記,白話文反不易寫。如要寫一碑文,用白話,實不甚好。有時連日常應用文字也不能純粹用白話,不得不轉用簡單的文言。若我們要來寫一部歷史,如《中華民國開國六十年史》之類,單就文體論,便有大問題。我想諸位如要寫史,最先便該重讀文言文,至少三年五年,才來試寫,不致的呢麼啦,不成一篇史體文。范蔚宗父親范甯,治《穀梁春秋》,是一個極有名的大經學家。范蔚宗學問有家傳,他能看不起當時一般作家與文風,平心而論,《後漢書》也確不失為一部極好的史書。

講到《三國志》,有一問題很複雜。那時已是斷代為史,漢代完了,晉代沒有起,陳壽自己是三國中的蜀人,可是他在晉朝做官。照歷史傳統,是由魏到晉,陳壽不能不由晉而推尊魏。因此他的《三國志》,只魏帝稱〈本紀〉,蜀吳諸主均稱〈傳〉,此層便有關後來史家所爭的正統問題。陳壽尊魏,頗為後世所非。但他書稱《三國志》,不正名曰《魏書》,不與《前漢》、《後漢》、《晉書》同例,既名「三國」,則是並列的,可見陳壽也有他不得已的用心。《三國志》裡又有一問題,應該提出。此刻大家都說魏、蜀、吳三國,其實依當時歷史講,不應稱「蜀」,應稱「漢」。漢昭烈帝不能稱蜀昭烈帝。當時蜀國人自稱「漢」,不稱「蜀」。此問題,諸位驟聽似很無聊。但我們在今天也恰恰碰到這問題。別人叫我們「臺灣」,我們不能承認,我們是中華民國。若使有一陳壽來寫我們今天的歷史,不稱我們為「中華民國」,只說臺灣,這怎麼行?臺灣只是我們政府所在地,猶如當時漢朝政府之在蜀。其時吳蜀聯盟,吳國人說:「自今日漢吳既盟之後,戮力一心。」可見當時的吳國人也稱四川是「漢」,不稱是蜀。而陳壽《三國志》把這個「漢」字改成了「蜀」字,由寫歷史人來改歷史,那真是要不得。漢昭烈帝決不能稱「蜀昭烈帝」。諸葛亮〈出師表〉上的「漢賊不兩立」,也明明自稱是漢,正如今天我們自稱「中華民國」,那能改作蜀賊不兩立?可見這一問題,也不僅是一歷史問題,在我們當前,同樣有此問題,在所必爭。而且也不僅我們,在現時其他國家中,同樣有此問題的也不少。近代有人說我們歷史上所爭的正統問題是不該再提了,認為此只是一種陳腐的,不成問題的問題。現在才知道此等歷史問題,同時還即是現實問題,不可不爭。但我們也要為陳壽著想,他不能稱三國為「魏、漢、吳」,因「漢」是王朝之名,所以當時魏人決不稱蜀為「漢」,漢則已讓位給魏了,在魏人定稱它是「蜀」。而從吳國人講,通稱蜀是漢。到今天,我們講歷史到三國,開頭就說魏、蜀、吳,那就是跟著陳壽講,但當時歷史上沒有蜀國,我們不得已而稱之,至少應稱「蜀漢」,以示別於前漢、後漢,而不能單稱之曰「蜀」。這問題在前有人講過,特別是黃震(東發)的《黃氏日鈔》裡,提出這問題。我以前讀《黃氏日鈔》,對此大為佩服。但此刻翻查盧弼的《三國志集解》,它抄了東發《日鈔》,又加上了宋代的高似孫,乃知提出此問題的還不是從黃東發開始。所以我要告訴諸位,在我們前代老輩人之工力,我們實不該把來看輕抹殺。

我又想勸諸位,做學問不能只為寫論文,也該學前人作筆記,筆記用處有時比論文大。我們儘要拿一個題目放大,好成一篇大論文,可以在雜誌上刊載。但從前人考慮得周到,一條條筆記中,不曉容納多少問題在內,易查易看,對後人貢獻大。我們此刻寫論文,儘求篇幅龐大,不想後來人那能看這許多。即如盧弼,近人講史學不會推尊到他,但究不能抹殺了。他一輩子成績專研一部《三國志》,但也了不得。如我今天來講《三國志》,一查〈鍾繇傳〉,又查〈華歆傳〉,又查《黃氏日鈔》論蜀漢這番話,他都有了。這些縱不說是《三國志》上的大問題,但也不能說不是問題。前輩人究曾下了實在工力,我們那能存心輕蔑。這是我們做學問的一個態度問題,或說心術問題。若先已存心輕薄前人,又何能在前人書中做出自己學問。好了,今天講到此為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