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黃全兩學案講到章實齋文史通義

今天我們接著上次講的《明儒學案》、《宋元學案》,還有一些附帶要講的話。這兩《學案》,一方面收集了很多名家語錄,以及文集裡的東西。另一方面它們都有一篇「小傳」,是很重要的。我們可以說,在中國史學方面,來寫一種學人傳記,這本來很早就有。如《史記》、《漢書》一路下來,都有〈儒林傳〉、〈文苑傳〉這一類。若使其人在歷史上地位很高,便不寫進〈儒林〉、〈文苑〉等分類的傳裡去,而為特立專傳。如《史記》有〈董仲舒傳〉,《後漢書》有〈鄭康成傳〉,皆不併入〈儒林傳〉裡去。〈文苑傳〉也一樣,很多大文學家不列〈文苑傳〉,如《唐書》有〈韓愈傳〉,不入〈文苑傳〉。總之,在中國紀傳體的正史裡,就包括有學者的傳記。又如前面講到過《高僧傳》,那就等於佛學家的傳記,後來如朱子有《伊洛淵源錄》,那就是理學家的傳記。

直到黃梨洲寫《明儒學案》,他為每一人作小傳,也就跟著上面這傳統來。我們可以說,中國史裡有「學人傳」,那是遠有淵源的。而梨洲《明儒學案》中,每一篇傳都是非常重要。上半截講其人之生平行事,下半截講他的學術思想,並都附加作者梨洲評語。再下是全謝山的《宋元學案》,他所作傳,從史學上講來,亦有很高地位,有許多材料為《宋史》所不見。但全氏對每一家思想之衡評則不如黃氏。

今天我所要特別提出者,全氏還有一種大貢獻,在他的文集《鮚埼亭集》裡,有很多文章,都是我所說的學人傳。他多寫明末清初一輩學者,如顧亭林、陸桴亭諸人。文章寫得非常好,此與寫《學案》有相似,而不相干。他純粹是寫他當時的近代學人,有思想、有著作、有行誼、有志節,對後世為學為人可資楷模,有大影響。《鮚埼亭集》裡此類文章頗多,全氏可說是清初康雍時代一個講經史學的人,而愛寫學人傳記。下面到錢大昕(竹汀),其學術途徑,頗與全氏相近。在《錢氏文集》裡,也有很多學人傳記,如他寫〈戴東原傳〉、〈惠定宇傳〉等,都是他當時並世的學人。在那時,學術漸盛,有經學家、有考據學家,或史學家等,他們都有很多著作,在他們的著作裡,也有很多貢獻,為之作傳,須都為之提要鉤玄,加以擇發。此與《宋元學案》、《明儒學案》裡專偏重理學家思想的傳又不同。

我今天特別舉出全謝山、錢竹汀兩人,此下乾嘉盛世,有不斷的學者,便有不斷的學人新傳,有散篇的,也有彙為專書的。如江藩的《漢學師承記》,共有八卷,後附《宋學淵源記》兩卷,這便略如宋元明學案之例,惟體裁稍變,也可看出在當時所謂漢學、宋學,已然分疆劃界,有了兩個門戶。而此書之特別受人重視,則在他的《漢學師承記》。因其講經學,為經學家作傳,必然要一種新文體,與前面舊的,為講理學家的作傳文體有不同。此項文體,固是全謝山、錢竹汀興起在先,但江鄭堂《漢學師承記》為每一人作傳,還是自己重寫,並不抄襲全、錢兩家,只在大體上則跟著全、錢兩家這條路來。

從此以後,有清一代就有很多的「碑」與「傳」,後人拿來集合起來,成為一部《碑傳集》。在《碑傳集》中,每一人每有許多文章,或某人為他作傳,某人為他作碑,而為之作傳者,或不只一人,每一傳內容又或各有不同。在今《碑傳集》中所收,固是包括了各方面的人,但我們今天值得特別提出來的,則還是講學術人物的一類。因為在這一類中,可說是開了史學一個新路向,為從前所沒有。

上面講過,正史裡也有學人傳,像董仲舒、鄭康成之類。可是到了清代,學人傳記就特別盛,而且文體也稍與以前有不同。《碑傳集》之外,又有《碑傳續集》、《三集》、《四集》等。諸位要研究清代學術,經學、史學,乃至文學等等各方面,一切有關史料,這幾部《碑傳集》裡,可說收羅得很詳備。關於這一類的學人傳,可說只有清代特別盛,可稱是清代一代的學術風氣。而此風應是開於全謝山與錢竹汀,這是應該特別提出的。

若再推而上之,則從黃梨洲《明儒學案》來。因全謝山就是跟著黃梨洲而寫《宋元學案》的。我們要治理學,固該看黃全兩《學案》,而我們要治清代人之經史學,則最好要能讀他們的碑、傳。如說諸位要知道錢竹汀一人的學問,他的著作和文集內容都很龐大,不如先讀有關他的幾篇碑傳,你就知竹汀之學為當時所看重的,他對當時學術界所公認為有貢獻的,都扼要有所敘述。你要知道其他各人亦如此。故清代的幾部《碑傳集》,雖不能說是史學名著,而實際上,在當時史學方面,乃是一種極可寶貴的新風氣與新途徑。不幸到了我們民國以來,這一風氣也就斷了。在社會上,一個人死了,也不能有人來為他寫碑、寫傳。有寫的也不像樣,無史學價值。這究是可寫的人少了呢?還是能寫的人少了呢?如清末之有康有為,至少此人在清末民初關係極大,他也算是一個學術界中的人,但沒有人能提綱挈領就其生平與其著述要言不繁、詳而不漏地為他來寫傳和寫碑。又如章太炎、王國維、梁任公諸人,他們死得遲,可是也該有人能像從前《碑傳集》裡所收的那些樣子來為他們寫傳、寫碑。但近人一則無此筆力,又一則無此學力,此項責任擔不起,卻費幾十萬字來為他們寫年譜。年譜並非要不得,然而費了數十萬言為一人寫一年譜,試問教後人要費幾許精力來讀。後人無此精力,則惟有置之不理。若能如清代人,寫一篇碑傳,便能把某一人之一生和其學術著作究竟是什麼一回事,費幾千一萬字,原原本本、提綱挈領寫下,介紹給大家看,那是何等重要的事,而現在已沒有了。你說這是多少危險,而也是多少淒涼的事呀!

如梁任公的朋友丁文江,為梁任公作一年譜,厚厚兩大冊,篇幅之大,固是超前,也當絕後。而且年譜中所寫還是一方面的。當知我們寫書不能這麼寫,史學衰落,不僅專在史學上,也連帶在文學上。我們今天已然沒有了寫史的筆力,而且亦沒有讀史的心力,回視清代人工作,豈不內愧。

我們現在並不要讀史,只要在歷史裡面找材料,東找一點,西找一點,把史書當成一堆材料看。於是只有史料,更無史學,宜乎此下的著史體例也該大變。然而我們並不能從材料中變出學術來,卻要把學術盡變成材料化,這究竟是否該如此變法呢?我們且講學術史,如《史》、《漢》有〈董仲舒傳〉,《後漢書》有〈鄭康成傳〉,固是前史鉅獲,已述如上。又如韓愈為柳宗元作碑,蘇軾為韓愈作碑,此等皆是文學作品,與史傳小有別。又如講朱子生平及其學問,則必讀黃勉齋〈行狀〉,為第一最可考信的資料。又如講程明道,則必讀程伊川〈碑〉,可作為衡評之準則。此等不是在文學上見長,乃是在學術上有其地位。現在人不講究文學,做學問則各鑽一牛角尖,誰也不瞭解誰,各人以專家自命,為他人作傳之事,自就無從談起。所以此下像清代《碑傳集》一類文字會成絕響,不能再續。如此一來,怕會不見再有學者。正如目前風氣,只知讀書,不關心到所讀書的背後之作者一般。而就整個史學言,若不看重傳記,此下的史籍不僅外貌變,內容及其意義也將隨而大大地變。而我們實只是盲目地在變,那是大可憂心的事。

再就整個學術言,亦是只注意學者們所著一部一部的書,讀者則只在他書裡邊去找材料,整個學問只剩有一部部的書與一堆堆的材料,而沒有了一個個的人。但果真在學術界沒有了人,書也會沒有、材料也會沒有,學術到此也就無可再講了。我所以要特別提出來告訴諸位,當知《明儒學案》、《宋元學案》兩書,對史學上實有大貢獻,大影響,因它開了史學上一條極有意義、有價值的新路。可是到了民國以來就衰了,到了今天就斷了,這真是一件很可惋惜的事。

我們再另講一點。自《明儒學案》、《宋元學案》以後,尚有江藩的《漢學師承記》、《宋學淵源記》,後來又有唐鑑的《國朝學案》。上面說過全謝山、錢竹汀以及江藩的《漢學師承記》,乃至《碑傳集》裡所收文章,大體上說,皆是一種學人新傳,而這許多學人則都比較偏於講經史之學的。因於學人不同,所以為他們作傳記,文章體例也有不同。至於重來講理學思想的,則如唐鑑的《國朝學案》。但那時還在道光年間,清朝還有向下一大段,所以此書應該不能算是一部清儒學案。而且此書內容也沒有多大價值,遠不能比以前的《明儒》、《宋元》兩《學案》。待到清代完了,就有人想來寫一部從頭到尾的《清儒學案》,照例也自該有此一部學案的。而且《宋元學案》裡也並不純是講理學的纔收,我們儘可仿《宋元學案》例,來一部《清儒學案》也應該。徐世昌所以做了民國大總統退位後就來寫他的《清儒學案》了。此書雖似比唐鑑的書好些,也實是一部沒有多大價值的書,遠不能和黃、全兩《學案》相比。一則此書似出「眾手為之」,你寫一人,我寫一人,由眾手各自搜集材料,分頭來寫,此如正史中之「設官修史」,出於眾手,便不易見精彩。何況是學術史,更貴能成一家言。要寫學術史,必該有作者自己意見,纔能寫成一體例,有條貫,不僅是零碎材料之堆砌。只是零碎材料堆砌,何成學術,又何足言思想?如說《宋元學案》,全謝山死後留下這份稿子,他下面王梓材、馮雲濠還能完全看重謝山遺稿,忠實地替他編輯出來。中間偶有一些添補或移動,都是極為謹慎,務使不失為全氏的一項著作。寫正史尚貴出一手,寫學術史更該有編者該有的見解。司馬遷所謂成一家之言,貴能由客觀中有主觀,由主觀中有客觀,那能只是一堆材料,由許多人拼來寫。當然像唐鑑,自己並無真知灼見,而主觀甚深,他的《國朝學案》固是要不得,而徐世昌書究不知重義理、重考據、重辭章,於三方面只是一堆材料雜湊,其中也不能說沒有幾篇寫得較好的,而總合起來,則並不見清儒學術之精神所在、得失所在。貌似神非,實不能與黃、全兩書並列。我們寫學術史,至少要知一家之學,必有其來龍去脈,這即是他的學問所走的一條路,所以稱之曰學術。亦可說學派,學必有派,即是言一家學問之源流。言學術、學派則必言師承,但言學派師承,卻並不是主張門戶。門戶之見要不得,而師承傳統則不可無。今人不明此意,如說專家,又言創造,則變成各自走一條路,更無源流師承可言。於是高抬方法,重視材料,一切學問只變成一套「方法」,一堆材料而已,又要說客觀,不許有主見,如是則那些做學問的人轉不佔重要地位。如此往下,恐將會沒有學術可言。

在清代人講學問,當然都是經學最為重要。吳派、皖派,都是講的經學。理學在清代一蹶不振,因此也更沒有程朱、陸王之分。但江藩的《漢學師承記》,究竟主觀太深、太偏了,縱是再寫了一部《宋學淵源記》,只見是分壁壘立門戶,而唐鑑書則入主出奴,更屬門戶之見。而像徐世昌的書,則實是無見。從江書到唐書到徐書,正可見清代中晚期學術之每下愈況。當知搜集材料也須有見。自無見解,所該收的不收,而不該收的反收了。這樣搜集來的材料,即論參考之用,也不很大。

我自己曾寫過一部《近三百年學術史》,此書在北京大學作講義用。那時梁任公剛過世,他就先有一部《近三百年學術史》,是在清華大學的講義。他死後,有書鋪私自把他書出版,他家裡人提出訴訟,說這書版權當屬梁家,書鋪不能隨便出版,於是此書當時就被禁止流通。而此書受大家看重,還是偷偷私賣。但我正在當時又要來重寫一部,諸位只把我書同梁任公書對讀,便知兩書觀點乃至所收材料,竟也可說完全不同。梁任公在他寫《近三百年學術史》以前,又先寫了一部《清代學術概論》。隨後他自己對概論之書不滿意,所以來重寫《近三百年學術史》,而我寫的又與梁書不同。諸位若要研究此一方面,至少如江書、唐書、徐書、梁書和我所寫,都須約略一看。主要在要瞭解在方法與材料之外,尚別有所謂學問,那是極端重要的一件事。我們儘說「述而不作」,但如何「述」法,儘不容易啊!

在抗戰時,國立編譯館要編一部宋元明清四朝學案做普及本,邀我參加來寫清代學案。字數時間都限定,我在成都寫了一年,共成四十卷。因那時生活苦,我沒有能叫人重抄一遍,徑把原稿寄到重慶,可是後來此稿擱置久不印,直到抗戰勝利復員,聽說這稿裝在一個箱內,掉在長江裡了。

最近我在寫《研朱餘瀋》,又在清代寫了陸桴亭、陸稼書、錢竹汀三人。此三人,在我以前所寫《近三百年學術史》裡,只偶爾提到,未有詳寫。而且我此所寫,又與寫《近三百年學術史》作意不同,因此寫法也不同。此三篇,主要是在寫朱子學在清代之展演與傳述,而《近三百年學術史》則主要在寫清代一代學術前後之轉變與遞承。兩書宗旨不同,則運用材料自將不同,而且我的《近三百年學術史》與此最近三篇亦與《明儒學案》、《宋元學案》寫法不同。兩《學案》都在前邊立一篇傳,下面抄列他很多話。我的《近三百年學術史》,前面也有一傳,但並不重要,重要在下面。我卻一氣呵成一篇文章,不是雜抄很多話,偶加案語,如兩《學案》。最近我又寫了一部《朱子新學案》,只寫朱子一人,而寫了一百幾十萬字,書中分八十餘題,每題寫一篇,都是從頭到尾的整篇文章,這又把從前《明儒學案》、《宋元學案》的體例變了,所以我稱此書為《新學案》。下面我們寫學術史,體例會再有變,要之必從我們自己源頭上變下來。我們本可有新的傳記,但卻有人說中國文學裡沒有傳記文學,於是一輩人都要追隨西方來寫傳記文學,一時風起雲湧,如〈秦始皇傳〉啊、〈唐太宗傳〉啊,但此等新作品,較之以前《史》、《漢》、《新》、《舊唐書》寫秦、漢、隋、唐歷史在體例上是否進步了呢,卻沒有人管這些。好像中國固有舊的全不是,只有學西方新的纔是。但我總不免要問,我們作傳記,究該是文學的,抑是史學的,此是首先一大問題。而《宋元學案》下到《碑傳集》一路的變化,無論研究思想、研究文學,此是在中國自己近三百年來文學史學上一大進展,諸位也該拿來仔細一讀,再把來和西方傳記文學作一比較纔是。

我再附帶講到一位錢基博(子泉),這是我同鄉無錫人,又是我本家,他寫了一書名《現代中國文學史》。實際上,這書也很像《明儒學案》、《宋元學案》之類,他把清末民初許多文學家,每人一傳,綜合敘述。他書體裁或許和我的《近三百年學術史》比較更接近。當然還是有不同。他書裡都是現代人,如康有為、章太炎、梁啟超、胡適之、王國維,近代有名學者,他書裡都有,都是很詳細的一篇一篇為他們作傳。在我《近三百年學術史》裡,則只寫到康有為,有一長篇,以下便不再寫。因我此書只寫死了的人,不寫活在這裡的人。稍後,章太炎死了,我時在北平,燕京大學邀我去作一番講演,我為此又把太炎的《章氏叢書》從頭到尾翻讀一過,當然我可為他寫一篇新的傳記,補進《近三百年學術史》裡去,只是我當時沒有做,只用一篇短的文章記我的講演。後來有太炎所講《國學概論》出版,把我這篇講演筆記也附在底下。我那篇講演辭雖很簡單,但我認為已提出了太炎學問長處。我這兩天,正在寫一篇錢基博《現代中國文學史》的介紹文,我又花三天工夫把他的書從頭再看一遍。我講這些話,要諸位知得傳記文學不易寫,尤其是學人傳記更不易寫。寫某人之事,應懂得在那時代與此人此事相關之事,此不易。寫某一學者之學,應懂得其人之學,以及此學之源流地位,更不易。所以史家也未必能寫學人傳記,如太史公《史記》寫〈孟荀列傳〉、〈老莊申韓列傳〉,內容似很簡略,但非有大學問、大見識,便不能如此命題。《明儒學案》之勝過《宋元學案》,正為黃、全兩人自己的理學修養有高下。而徐世昌《清儒學案》之並無學術價值,理由也在此。

諸位天天讀書,其實也可說未讀書,因只是注意或翻查了些書中材料,並未讀其書之內容。諸位認為材料即是內容,豈不大錯!所以我勸諸位,不妨去讀一過黃梨洲的《明儒學案》,這不是要諸位去研求陽明學派,做一理學家,只是在歷史名著中有關學術史方面的,諸位至少應讀此一書而已。

今天我要在黃梨洲、全謝山兩人以後,再特別提到章學誠(實齋)和其書《文史通義》。中國傳統講學問,多只是實事求是,就這一套學問講,卻不講到怎麼來做這一套學問。你讀他的書,如看人繡出的鴛鴦,卻不知他怎麼一針一線地來繡。在中國很少有所謂「概論」般的書,如史學概論、文學概論等。或稱「通論」,此等書極少。我們在史學方面講過一部劉知幾的《史通》,文學上有一部劉勰的《文心雕龍》。在我很看重劉勰《文心雕龍》,更在劉知幾《史通》之上,我已在前講過。第三部書,便是章實齋的《文史通義》,文學、史學兩方都講。近代人常把此三書同稱,我現在講史學名著,應該講《史通》,再講到《文史通義》,卻不去講《文心雕龍》了。

我對章實齋的學術,在《近三百年學術史》裡有一專篇。今天講章實齋,只就史學名著這課程的一面講,當然同在《近三百年學術史》裡所講有些地方會略不同。普通說,章實齋是清代一史學家,較細地講,章實齋的貢獻特別在他講學術史方面。章實齋自己沒有寫過有關歷史的書,只寫了些地方志,雖亦有關史學,但究已是史學旁枝。所以我說章實齋所貢獻最大處應在他講學術史方面。

章實齋講歷史有一更大不可及之處,他不站在史學立場來講史學,而是站在整個的學術史立場來講史學,這是我們應該特別注意的。也等於章實齋講文學,他也並不是站在文學立場來講文學,而是站在一個更大的學術立場來講文學。這是章實齋之眼光卓特處。我也可以說,我同諸位講了一年的史學名著,我自己也並不是只站在史學的地位上來講史學。若如此,這就會像劉知幾。而我是站在一般性的學術地位上來講史學,所以我要特別欣賞章實齋。

章實齋講史學,最重要的,他提出了所謂「六經皆史」之語。這「六經皆史」四個字,陽明也就講過。章實齋自己說,他的學問屬於「浙東學派」,是直從陽明下來的。章實齋又稱顧亭林為「浙西學派」。章實齋這一講法,我並不認為很可靠。首先是陽明學派下邊沒有講史學的人,在整部《明儒學案》中,只有唐荊川一人講史學,可是他不是陽明學派裡一重要的人。其次,章實齋《文史通義》所講的這一套,實也並不接著黃梨洲、全謝山一套來。我很欣賞章實齋從學術史觀點來講學術,但他自己認為他是浙東學派,從陽明之學來,這一點,我實並不很欣賞。那麼該問章實齋的學問究從那裡來?我想他特別是從《漢書.藝文志》來,又兼之以鄭樵《通志》,而創出了章實齋討論古代學術一項重大的創見。章實齋何以能在當時注意到當時人所並不注意的這兩書,在我想,此與清廷編修《四庫全書》一事有關。他因注意分類編目之事,而注意到鄭樵〈校讎略〉與《漢書.藝文志》,而自居為陽明傳統或浙東史學,則是不值我們認真的。

講中國古代學術,章實齋有其極大的創見,可說從來講學術流變沒有講到這一方面去,而他是根據了《漢書.藝文志》,在大家讀的材料中,發明出大家沒有注意的見解來,此實難能可貴。所以我們要研究章實齋的學說,該先看《漢書.藝文志》,卻不是要去讀陽明《傳習錄》與《明儒學案》。這事很簡單,我告訴諸位,諸位要自己有兩隻眼睛,要自己有見解。我今天講章實齋,而第一句像是先駁了章實齋,他提出所謂浙東之學,自己講他學問傳統來源,而我就有些不信。在我認為,研究他的學問,該看重他講古代學術史,從《漢書.藝文志》入門,然後纔有「六經皆史」一語。他說:「六經皆先王得位行道、經綸世宙之迹,而非託於空言。」這是說,六經只是古代在政治一切實際作為上所遺下的一些東西,並不是幾部「空言」義理的書。我們也可以改說,六經都是「官書」。也可說,六經都是當時衙門裡的檔案。或說是當時各衙門官吏的必讀書。這幾句話,也就是《漢書.藝文志》所謂的「王官之學」。〈六藝略〉是王官之學,也即可稱是貴族之學。這些學問,後來慢慢兒流到民間,才有諸子百家。《漢書.藝文志》就是特別講了這一點,而我們近代學人如胡適之,他就最先寫了一篇〈諸子不出於王官論〉。他沒有想到僅憑幾年外國留學所得的新觀念,無法便把來推翻兩千年前的舊說法。而且如此一來,古代學術史也就無法講。所以民初以來,講古代學術思想的只從春秋末老子、孔子講起,上面便不再提。胡氏又寫了一部《章實齋年譜》,來提倡章氏史學。他不想,既是主張諸子不出於王官,則章實齋六經皆史一語又就無法講。他既要提倡章實齋史學,而又要推翻《漢書.藝文志》,實把章實齋最有心得的在古代學術史上提出的精要地方忽略了。

章實齋根據《漢書.藝文志》,而對經學與百家言則顯有軒輊。他說:「不衷大道,其所以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,則以本原所出,皆不外於周官之典守。其支離而不合於道者,師失官守,末流之學各以私意恣其說爾。非於先王之道全無所得,而自樹一家之學也。」這樣講法,實是章實齋的不是。我們是現代人,學術眼光放大了,並不定要尊經抑子。但近人又震於章實齋之名,反而對此無駁辭,卻來駁《漢書.藝文志》的諸子出王官論,那真是太無是非別擇了。關於此問題,我們應該分兩方面講:一方面講他的六經皆史。此四字中的這個「史」字,我們近代學者如梁任公,如胡適之,都看錯了。他們都很看重章實齋,但他們對實齋所說「六經皆史」這一個「史」字,都看不正。梁任公曾說:賣豬肉鋪櫃上的帳簿也可作史料,用來研究當時的社會經濟或其他情況。這豈是章實齋立說之原義?章實齋《文史通義》裡所謂的「六經皆史」這個「史」字,明明有一個講法,即在《文史通義》裡就特寫了一篇文章名〈史釋〉,正是來解釋這「史」字,並不像我們近人梁、胡諸氏之所說。所以我要勸諸位,讀書定要讀原書,不要輕信別人講他書的。如諸位要研究陽明學,定要讀陽明自己的書,不要只去看黃梨洲《明儒學案》。當然梨洲是一代大師,《明儒學案》是傳世名著,讀了也可有個入門。可是今天我們的學術界,就並不能根據我們的當代大師一句話來做我們的入門,反恐將無門可入。因我們現代學術界很多話都像是不負責任的,經不過再拿原書來一翻,便見毛病百出,你自然會知道實在並不是這樣一回事。章實齋明明說:「法顯而易守,書吏所存之掌故,實國家制度所存,亦即堯湯以來因革損益之實迹。苟有志於學,則必求當代典章,以切於人倫日用。必求官司掌故,而通於經術精微。則學為實事而文非空言。」他是說六經都是古代的「官司掌故」,如我們說現在教育部、外交部多存有許多檔案,有些是教育部、外交部的職官必須時時繙閱的,此等檔案叫做「史」,掌管這些檔案的人也就叫做「史」。此「史」字猶如說「書吏」,他所掌管的這許多檔案也叫「史」,這即是「掌故」,猶說老東西叫你管著。六經在古代,便是各衙門所掌的一些文件,所以說是王官之學。那麼我們真要懂得經學,也要懂得從自身現代政府的官司掌故中去求,不要專在古經書的文字訓詁故紙堆中去求。這是章實齋一番大理論。清代人講經學卻都是講錯了路,避去現實政治不講,專在考據古經典上作工夫,與自己身世渺不相涉,那豈得謂是經學?這一個大問題,諸位讀我《近三百年學術史》便知。我說清代下面的今文學家主張經世致用,就從章實齋六經皆史論衍出,故從章實齋接下到龔定庵,這一層,從來沒有人這樣講。今天我也不再詳細講,但將慢慢兒向下專講他的史學方面。

章實齋所謂六經皆史之「史」字,近人只有王國維有篇文章叫〈釋史〉,闡發甚是。王國維說史字篆文作「」,上面「」是一枝筆,下面「」是一隻手,一隻手裡拿著一枝筆,就是個書記。只有王國維這樣講法,纔講正了章實齋「六經皆史」的「史」字。所以諸位要讀書,我告訴諸位一句話,首要在真讀本書,不要追隨時代,人云亦云。胡適之怎麼講、梁任公怎麼講,這是時代聞人。追隨時代聞人,那是時代風氣。章實齋勸人做學問,即千萬教人不要追隨時代風氣。在章實齋那時的時代風氣便是講經學。如惠定宇、戴東原在經學上的一些考據、訓詁,依章實齋意見說來,這不算是經學。他說古代真經學都是王官之學,主要在衙門裡實際政治上,故說六經皆史。今天諸位講史學,也還是空言。諸位研究史學,而絕對與現實政治、外交、國家、社會、民生沒有絲毫關係,只在書本上去找材料來拼湊,認為那就是史學了,章實齋就要反對這一層。章實齋時代的風氣和今天我們的時代風氣又不同,但為學不該追隨時代風氣則總一樣。然則章實齋又如何告訴我們做學問究該從何處做起呢?他說學問應該從自己性情上做起。他又說,他的學問從浙東從王學來,王學就是講自己性情的,講我心之所好。他又說:他年輕時先生教他讀訓詁、考據書,他都不喜歡。待他讀到史學,就喜歡。任何人做學問,都該要在自己性情上有自得,這就開了我們學問之門,不要在外面追摹時代風氣。我想對章學誠的史學暫緩不講,只就這一番話,便可做我們的教訓。其實每個時代都一樣,這一層,我在《近三百年學術史》裡曾詳細發揮過。在他以前,人多講經學,在他以後,像是沒有人來講史學,仍還講經學,然而講法不同了,就講出了龔定庵這許多人來。但是愈講愈壞,講出了康有為的《新學偽經考》。那時的今文學派,便是考據經學走上了絕路,但這是另外一件事。

以上是我講他關於「六經皆史」的理論,下面將對章實齋史學方面多講幾句。在我的《近三百年學術史》裡,則注重在他反經學方面、反時代方面講,我在那書裡並不是要提倡講某一種學問,只在近三百年學術史這條路上指出其趨勢與缺點,自然該和我現在所講有不同。好了,我們今天只講到這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