尚 書
今天第一講是《尚書》。《尚書》可說是中國最早的一部史學名著,而且也可說是中國第一部古書,中國還沒有比《尚書》更古的書留到現在。中國古代,有兩部古書,有韻的稱《詩》,沒有韻的稱《書》。「尚」者,遠古、上古之意,《尚書》就是一部上古的散文集。孔子以《詩》、《書》教弟子。孔子以前,春秋時代,賢大夫多讀《詩》、《書》,在《左傳》上可看到。孔子以後,像墨子、孟、荀,也都讀《詩》、《書》。故可說《尚書》是中國古代一部大家都讀的書。但在今天來講,《尚書》是一部很難讀的書。《尚書》分虞、夏、商、周四代。後人把夏、商、周稱三代,唐虞屬於五帝,因此《尚書》也可說是一部五帝三代之書。從唐虞到現在,該已四千多年;從西周以來,也有三千年以上,《尚書》真該說是一部中國的遠古書。漢代太學設立五經博士中有《尚書》,照現代話來講,《尚書》是那時一部國立大學規定的教科書。可是經過西漢到東漢四百年,實在這部《尚書》也並不能字字都講通。我們說漢代「去古未遠」,但這部《尚書》已沒有能完全講通,當然以後會更講不通。唐代韓昌黎說過,周誥殷盤,佶屈聱牙,他亦說是難讀了。直到清代,講經學最為有成績,訓詁、考據,工夫下得特別深,但清代兩百幾十年,這部《尚書》還是沒有能一字字的講通了。民國初年的王國維,是當時同輩行中對經學最有工夫的人,但也就說《尚書》不能盡通。可見我們今天來讀《尚書》,只求得其大義便好,不可能逐字逐句都要講得通。我有一位朋友顧頡剛,同在大陸的時候,他就想為《尚書》做一番現代白話文的解註和翻譯。我想這工作會是徒勞無功的。據說此刻他翻譯的《尚書》已經出版,但我沒有看過。無論如何,他不能把《尚書》裡難解的問題都解決了,是必然的。古書不易通,並不是說拿白話一翻就可通了。註解已難,拿白話文來翻譯古文,其事更難,並不是幾千年前人說的話都能用今天的白話就能恰好翻得出。這些都是做學問走錯了路的,暫不講這一問題。
第二、我們要知《尚書》是一部多問題的書。文字問題外,便是本子問題,即是《尚書》的真偽問題。《尚書》有兩種本子,一種叫今文《尚書》,一種叫古文《尚書》。今天我們只說今文《尚書》是真的,而古文《尚書》則是假的,我今天且先把此問題簡單一講。《尚書》究有多少篇?舊說有一百篇,此說不可靠。當秦始皇焚書時,有一博士伏生,他就收藏著一部《尚書》,回到家,裝進壁裡邊,偷偷地保留下來。秦亡漢興,重覓《尚書》,只知道有伏生的一部。那時伏生還在,快一百歲,老了。他是山東人,不能叫他從山東到長安去,因此政府特地派了一位有學問根柢的晁錯到他家去求此書。但伏生已經不大能講話,他和晁錯雙方口音有講不明白處,由伏生一女兒在旁作翻譯。這樣幾個月,晁錯就帶著這部《尚書》回到政府。這一部《尚書》此下稱做伏生《尚書》──因是從伏生家裡得到的。那時中國文字也不斷地在變。古代是寫篆體,秦代、漢代,普通都寫隸體。篆體寫的叫古文,拿那時通行的隸書寫的叫今文。伏生《尚書》本是一部篆體、古文的,不易認識,伏生就告訴晁錯改寫成隸書,因此伏生《尚書》同時又稱今文《尚書》。漢廷把來設立博士,傳授學生,所以這部《尚書》我們也可為它定名稱做博士官《尚書》。此是當時《尚書》的第一種本子。
後來武帝時有魯共王為蓋造房子,弄壞了孔子舊居的牆壁,在壁中發現了許多古書。大概也是因秦代焚書,孔家後人就把很多書藏在壁裡,此刻發現了,當然為孔子後人所有,此人便是孔安國,在武帝朝作官。剛才講的晁錯到伏生家中求《尚書》,那是漢景帝時的事,此刻又出現這一部《尚書》,則稱做孔壁《尚書》,亦稱孔安國《尚書》,亦可名為古文《尚書》,因它都用戰國以前所用的篆體書寫,不像伏生《尚書》已經改寫成今文,所以這一部則稱做古文《尚書》。此書未立博士,即是當時朝廷博士官不用來教學生。
孔安國《尚書》和伏生《尚書》有什麼不同呢?伏生《尚書》只有二十八篇,而孔安國《尚書》多了十六篇,共四十四篇。其二十八篇中,文字亦略有不同。到了西漢末劉歆移書上太常博士,曾請求把好幾部古書增列博士,其中就有古文《尚書》,當時沒有通過。直到東漢,這部《尚書》始終沒有列為學官,只在社會學術界私下流行,並未在國立大學內成為一份正式的教科書。漢末大亂,一切書籍多散失,此書也不見了。到了東晉,忽然有人獻上《尚書》,稱是孔安國本,大家說是古文《尚書》失而復得。以後便把《尚書》兩個本子今文古文合而為一。如唐代初年孔穎達編《五經正義》中的《尚書》,就是今文古文合而為一了。再以後直到南宋朱子,對此《尚書》發生了疑問。他說:為何這部《尚書》中間伏生《尚書》都難懂,而孔安國《尚書》卻又都是容易明白的?此中理由不可講,朱子遂發生了懷疑,不過朱子也沒有深進一步作研究。待到朱子學生蔡沈,寫了一部《書集傳》,和朱子自己寫的《詩集傳》,到了元代,成為科舉考試所必治之書。蔡沈《書集傳》裡面在《尚書》每一篇題目之下都注明了「今文古文皆有」,或「今文無古文有」字樣。「今文古文皆有」這就是今文《尚書》。「今文無古文有」的,這就是古文《尚書》。蔡沈乃承朱子意,把一部《尚書》重新分別開來,使人知道《尚書》裡有這今、古文的問題。於是下到元代吳澄、明代梅鷟,開始出來懷疑古文《尚書》是假的,靠不住。這一問題要到清代初年,閻若璩(百詩)才開始十足證明了從東晉以後的所謂古文《尚書》是一部假書,不是真的孔安國《尚書》。他寫了一書名《古文尚書疏證》,「疏證」就是辨偽之義,此事纔得成為定論。在他稍後有惠棟,也寫了一部《古文尚書考》,同辨古文《尚書》之偽。這是在近代學術史上所謂辨偽問題上一個極大的發現。這是中國學術史上一個驚天動地的大功績。諸位不要認為自己學歷史,可以不學經學。或說學近代史,可以不學古代。或說學社會史、政治史,可以不治學術史。當知做學問人,大家該知道的我們總該知道。學術上驚天動地的大事件,大家都知,我獨不知,孤陋寡聞,總對自己研究有妨害。我們該知,《尚書》字句不能全通,此並無害。但前人辨今古文真偽,已得結論,其大綱節所在,若亦全不理會,此大不可。諸位莫誤認為學問必待創闢,須能承續前人成績,此亦至要。今天諸位做學問,都知看重材料考據。但一堆材料在這裡,怎樣去考,總該懂得一些艱苦門道的。如像古文《尚書》,諸位若把閻、惠的書拿來細翻一遍,便知牽涉太多,儘有麻煩。我們把前人已有定論的來潛心研求,自可長自己見識,訓練自己工夫。即如閻百詩寫此一書,同時便有毛奇齡寫了一本《古文尚書冤詞》來作駁議。毛氏著述極多,博學善辯,那究誰是誰非呢?此須把閻、毛兩家書合來細看。當然我們現在都信閻百詩是對了,但仍有許多話講錯。毛西河的話,當然不為後人所信,但此書至今尚存,仍可一讀。這裡面還有較複雜的問題存在,我所著《近三百年學術史》,曾對此事講了很多清儒所未講到的話。可見學問實是無窮,已成定論的大問題之內,仍可有小問題。
現在我們對這問題暫停不論,只要知《尚書》有兩種本子,古文《尚書》是假的便夠。諸位若讀《尚書》,讀蔡沈《集傳》最容易了。《史記》上說伏生《尚書》二十八篇,古文比今文多十六篇,十六加二十八只有四十四篇,而現在的《尚書》是五十八篇,這裡又有問題。以後我每次講一題目,只講一大概,但諸位不能聽了便算。如此不僅記不得,絕對要忘,而且記得了也沒有用。當知做學問本來是要工夫的,沒有不花工夫的學問。諸位每做學問,好問方法,做學問最大第一個方法就是肯花工夫。一學者花十年、二十年、一輩子工夫來解決一問題,本是尋常本分之事。或許諸位現在沒有工夫,不妨留待完成碩士博士論文,職位解決了,再來讀書,再用工夫。
現在再回頭來講,《尚書》有今文古文,古文《尚書》是假的,只有二十八篇今文《尚書》伏生傳下的是真的。孔安國所傳本也是真《尚書》,可是後來掉了。孔安國《尚書》並不假,只因為不立博士官,流傳不多,就亡失了。到東晉由梅賾所獻本才是假《尚書》。但我此刻要講另一問題,那今文《尚書》二十八篇也不完全是真的。講到此,就要講到所謂辨古書之真偽這一問題上去。古書有真有偽,我們該懂得分辨。這不是今天的新問題,從來學者都注意此一問題。依照我們現在眼光來看,我們該進一步說,今文《尚書》也未必全是真,也多假的。可惜當前沒有人能進一步來研究此問題。這因民初以來,一輩講學問的講過了頭,即如辨偽,像顧頡剛的《古史辨》,他認為夏禹也無此人,這太講過頭去了。其實也不該專怪顧頡剛,在前清末年早有講過了頭的,像康有為,著《新學偽經考》以及《孔子改制考》。照康有為講法,所謂經學漢學,其實只是新莽之學。「新」是王莽的朝代名。清儒都講漢學,康有為卻說是新學,經則都是偽經,由劉歆替王莽偽造。此書出版後,經清政府禁了,把書銷毀,不准發行。但民國以來,大家喜歡講新,就看重了這部書。顧頡剛《古史辨》就是承此而來。後來康有為從事復辟,失敗了。但這只是康有為政治上的失敗。他在學術上並未失敗。他跑進北平東交民巷荷蘭公使館,就在裡面叫人再翻印他的《新學偽經考》,果然在北平市上還有很多人買他這書。他在學術思想上還是領導著一個新的方向,然而辨偽過了頭,其實是荒唐的。《孔子改制考》更荒唐,說孔子所說的以前,只是孔子託古改制,孔子自要創造一番新制度,而把來假託之於古代。這樣一講,全部中國歷史,第一個是孔子,第二個便是劉歆,卻都是造謠作假的。這樣的講下去,講到夏禹是一條蟲,纔引起人家討厭。辨偽之學,便不再講了。實際上,辨偽不該過分,但有許多真偽還是該辨。如說《尚書》,我覺得即在今文二十八篇裡還有很多不可信。如《尚書》第一篇──〈堯典〉。近代有人寫文章,辯護〈堯典〉裡所講天文如「日中星鳥,日永星火,宵中星虛,日短星昴」等類,這些二十八宿中的鳥星、火星、虛星、昴星,它們在天上的位置是要轉移的。據現在天文學考據〈堯典〉所云,卻是中國古代堯舜時代的天文;至戰國時候,則並不然。據此證明〈堯典〉不假。大概這一套學問,在日本比中國研究的人多,因一般的科學知識,日本比中國發達,中國學者在此方面還是根據日本人講法。可是在我認為,科學知識比較專門,中國古人稱之為疇人之學,譬如種田,父親種的田兒子繼續種下去。古人研究天文學曆法,此種學問,大概都是世襲的專家之學,父親傳給兒子,故又稱為疇人之學。疇人之學也許可以是先生傳學生。堯舜時的天文,也可以是從古傳下,或在文字上,或在口傳上。我們不能只根據這一點知識便認〈堯典〉全篇可信,只能說〈堯典〉中這些話有來源。其他的話,並不一定全可信。如堯傳天下於舜,舜命禹作司空,同時兼百揆(就是兼宰相之職);命棄作后稷,這就是農業大臣;命契掌五教,這是教育大臣;命皋陶作士,是司法大臣,也兼掌了兵;命垂作共工,是工業部大臣;命益作虞,是畜牧部大臣;命伯夷典禮;命夔典樂;命龍叫他作納言,掌皇帝命令。共凡九官,這一點便大大靠不住。首先是年代問題。禹是夏代之祖,契是商代之祖,棄是周代之祖,此刻都在舜下面變成同時的同僚。這且不講。特別重要的,舜時已有一個宰相,又有管土地、管農業、管教育、管司法、管工業、管畜牧、管樂、管納言的,共九職,此是中國古代一個極像樣、極有組織、有規模的行政院。倘使在堯時中國的中央政府已有那麼九部大臣,為何下面夏、商、周三代,乃至於春秋、戰國下及秦、漢都沒有?這不是歷史上一大退步嗎?舜時大臣分九職,為什麼下面從來沒有?單據這一點,從舜到秦兩千年的歷史,變成無法講、講不通。所以我只能說〈堯典〉是戰國人偽造,舜官九職,是戰國末年人一個理想政府。他們懂得政府裡該有管教育、管農業、管司法、管音樂的等等官,那是一番很高的理想,這正如康有為所說的託古改制。不過康有為不能拿這話來講孔子,說孔子以前,根本沒有堯舜,沒有《尚書》,沒有周公。但託古改制確是有的,先秦諸子中多有,儒家中間也有,但不能說過了頭。諸位當知,讀史不能辨偽,便會有許多說不通處。但辨偽工夫中寓有甚深義理,不能輕易妄肆疑辨。如康有為、顧頡剛辨偽疑古過了頭,又更多說不通。上面是說堯舜時代不能有這樣一個政府,像〈堯典〉中所說,這些材料不可信,只有說到中國古代的天文或可信。
我試再舉一小例,如〈堯典〉篇首有「玄德升聞」四字,舜之德被堯所知,但為什麼稱「玄德」呢?「玄德」兩字連用,在古書中極少有,只在《老子》書裡才說:「同出而異名,同謂之玄。玄之又玄,眾妙之門。」這「玄德」二字,只可用《老子》書來講,不能用孔孟書來講。下面魏晉時代講老莊之學的就叫做「玄學」,為何在〈堯典〉裡用此玄德兩字,這便可疑是戰國末年人看過《老子》書,來偽撰〈堯典〉,才用了「玄德」二字。我們可憑文字使用來衡定年代,如我們此刻好說中國文化字樣,但前清末年人斷不會用此四字。
〈堯典〉以外,再講到〈禹貢〉,這是講中國古代地理一部最重要的書,其實也決不是夏禹時代的書,而應是戰國時代的書。如〈禹貢〉裡劃分荊州、兗州、豫州等九州,如何此「九州」字樣不見於夏代、商代、周代,直到春秋時代也沒有,到了戰國初期還沒有。什麼人把此禹分九州的制度廢掉的呢?為何有此九州而什麼書上從來沒有用這「九州」的字樣呢?那就又講不通。只舉此一例,便見〈禹貢〉不是一篇可靠的書,它是一篇晚出書,我此刻不能詳講。在我只認為《尚書》中最可靠的便是〈西周書〉,〈虞〉、〈夏〉、〈商書〉都有問題,只有〈西周書〉或許才是中國《尚書》的原始材料、原始成分。下到東周也有書,但也恐是後人添進。主要真可信的是〈西周書〉。若使我們把一部《尚書》即今文二十八篇再分析到只剩一部〈西周書〉了,那麼我們也須對此十幾篇文章有一個簡單而明晰的瞭解。我曾寫過一篇文章,題名〈西周書文體辨〉,便是要把此來看中國最古歷史文體是怎樣寫出的。現在此一問題,我也不想同諸位詳講。但到此另有一重要問題,便是要講到書背後的人。既然講到〈西周書〉,那麼〈西周書〉中顯見有一重要人物躍然欲出,那便是周公。〈西周書〉中有很多文章便是周公所作,或是周公同時人或其手下人所作。要之,在當時,周公在此集團中,並傳至此後,有大影響。孔子一生崇拜周公。而我們要來研究周公的思想理論及其政治設施,當然這十幾篇〈西周書〉成為了主要材料。我在上一堂已告訴諸位,做學問當從一項項的材料,進而研究到一部部的書,而在每一部書的背後,必然當注意到作者其人。倘使這部書真有價值,不專是些材料的話,則書的背後一定會有一個人。此刻我們說中國第一部最早的史學名著就是〈西周書〉,而〈西周書〉的重要作者,即發明此體裁來寫出這東西的就是周公。當然可以有幾個人,不專是周公一人。那諸位試拿此意見去讀〈西周書〉,看此許多篇書之內容是否一篇一篇的分裂著,各有不同的體裁、不同的意見,和不同的言論,抑或可以看待是一套。讓我姑舉〈西周書〉中〈召誥〉一段話來說,這顯然是召公說的,不是周公說的。它篇中說:「皇天上帝,改厥元子茲大國殷之命。惟王受命,無疆惟休,亦無疆惟恤。嗚呼!曷其奈何弗敬。」此是說皇天上帝把它元子改了一個,從前大國殷之命,現在給你成王的手了,商代變成了周代,好的固是沒有完,可憂的也同樣沒有完,你要當心呀。下文又云:「古先民有夏,……今時既墜厥命。今相有殷,……今時既墜厥命。……我不可不監于有夏,亦不可不監于有殷。……今王嗣受厥命,我亦惟茲二國命。」這是說古代中國有一夏朝,上帝不喜歡它了,它不能再做王朝共主;接著又有殷,現在也不能做這王朝共主。下面才接到我們了。我們獲得此天命,也正如夏殷一般。那些話,在〈西周書〉裡屢見不已。首先可知中國古時有夏商周三代,那是真歷史。現在我們雖因地下發掘得了商代的龜甲文,而沒有見到夏代的,卻不該說有沒有夏代成了問題。只能說我們沒見到夏代的文字,不能因此說沒有了夏代。西周初年,周公、召公就講過。我們固然承認龜甲文,但我們也須承認〈西周書〉。至於把王朝共主稱為「天子」,認為是上帝命他來作天下共主,這個天命不給一族一人,給了夏,夏不好,又給商。商不好,又給周。周再不好,當又另給別人。故說無疆惟休,亦是無疆惟恤。當知我上引一段話,固是召公所說,其實乃是周公所說。在當時,周公可以涵攝召公,召公也有時可以代表周公。周公是當時一位名世的聖人。讀〈西周書〉,便該領略到西周精神,同時便該領略到周公精神。一段歷史的背後,必有一番精神,這一番精神,可以表現在一人或某幾人身上,由此一人或幾人提出而發皇,而又直傳到下代後世。孔子一生崇拜周公,主要應該在此等處認取。若我們只把十幾篇〈西周書〉當一堆材料看,不能看到整部書之結集和其背後之時代精神與人物精神,即是失卻了其意義和價值。
周公的天命論,周公的共主論,影響後世甚大。周公首先提出天命無常的觀點,從前天命在夏,夏人不要了,天命又在商,後來又給周,但天命給周是為文王,不為武王。天命所與,只在文德,不在武功。這一層在〈西周書〉裡也可看得明白。明明是周武王打了天下,但周公不那樣說,定說是上帝為周有了個文王,才給周以大命。可是周公這番思想和理論,其實也並沒有說錯,而且可以說在中國後代歷史上也一向發生了大影響。因此可知我們研究歷史,更重要的在應懂得歷史裡邊的人。沒有人,不會有歷史。從前歷史留下一堆材料,都成為死歷史。今天諸位只看重歷史上一堆堆材料或一件件事,卻不看重歷史上一個個人,這將只看見了歷史遺骸,卻不見了歷史靈魂。
現在總結說,中國第一部大的史學名著應該是《尚書》;準確言之,應該是〈西周書〉。〈西周書〉的主要中心人物是周公,在中國歷史上影響著幾千年。我今天所講,將到此為止。下面第二部史學名著我將講到孔子的《春秋》,孔子《春秋》精神便從周公與〈西周書〉中來。如此而下,周公、孔子,不僅為中國史學主要的創始人,也為中國文化主要的創始人。我不認為中國從唐虞時代就有了歷史書;下至商代,可能有,但如今文《尚書》中〈盤庚〉篇之類,還只能當史料看。若論中國像樣的史書,則應從西周開始,而且又是從周公開始。其餘有關《尚書》的,尚有些話,來不及講,應在下一堂補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