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言
深受马克思主义特别是文化马克思主义的影响,当今之世已沦为末法时代,道德沦丧,世风日下,人心不古。我虽然多年前就接触到反女权主义的思想,但不完全认同这套理论。即使看了再多的红药丸理论,我也难以真正认同MGTOW(中文米格道)。
从社会学角度看,不论中外,男财女貌自古皆然。《演化心理学》也从数据上支持这种观点。非洲著名的吝啬鬼协会(Stingy Men Association)主张男人应该团结在一起,不给女人花钱。小气女人联盟(Stingy Women Association)的反击方式则是强调“Don not open“(别张开腿)。。详情可以参考非洲男人正在发起一场“不给女人花钱”运动
但供养者在女权主义盛行的后现代社会终归会变为文明的灰烬,比如知乎问题“为什么网络上的主要风向不是指责燕东萍的不堪行为,而是更多的嘲讽其前夫的懦弱?”。
作为未来中国的建设者(更确切地说是架构师),我无法不重视这种事情。
就我近一年的体验来说,不管是大学女生还是中年职场妇女,都远没有知乎上说的这么“恐怖”。微博和孙笑川吧作为两个极端,其中也不全是令人惊诧的消息,孙吧中甚至有纯爱故事。
我觉得我还是有必要写点东西来记录我现在的想法,以前只是单纯地想学习穆斯林的手段,现在我觉得即使打算照搬隔壁阿富汗塔利班的管理方式,但也得因地适宜做些微调。
《水浒传》第二十四回《王婆贪贿说风情 郓哥不忿闹茶肆》,原文如下(类似文本在《金瓶梅》中也出现过):
王婆:“大官人,你听我说。但凡捱光的,两个字:‘最难’。要五件事俱全,方才行得。第一件,潘安的貌;第二件,驴的大货;第三件,要似邓通有钱;第四件,小,就要绵里针忍耐;第五件,要闲工夫。此五件,唤做‘潘、驴、邓、小、闲’。五件俱全,此事便获。”
《水浒传》中的“潘驴邓小闲”算是对男人择偶所需特质的高度概括,相对应的也有“扎暖湿香软”或“香红软紧鼓”。
按照《演化心理学》的理论,女人“广撒网”是为了在一群男人中选择最好的来保证后代存活率,如果没有最好的,也要尽量捞好处,典型就是“东食西宿”;男人天然倾向于多播种来留下更多的后代,“柯立芝效应”就是这种心理的体现。但是受社会风气影响,中国男人近些年才认识到“广撒网”的好处,比如知乎问题“为什么男性的“广撒网”追求策略会让女性如此反感?”就有不少相关的回答。
汉族血脉自古以来就是父系纯,母系杂,“龙生九子各不同”也不是空穴来风。“杀男留女”是“民族融合”的基本操作。
在中国传统儒学中,夫妇才是人伦之始。《易经》中说“有天地,然后有万物;有万物,然后有男女;有男女,然后有夫妇;有夫妇,然后有父子;有父子,然后有君臣;有君臣,然后有上下;有上下,然后礼仪有所错”。《中庸》中孔子说“君子之道,造端乎夫妇。及其至也,察乎天地”。人类有了婚姻后,才形成家庭,才有了建立在家庭基础上的复杂社会关系。国是以家为基础构建的,而家是以夫妇为基础构建的,所以一切社会伦理都始于夫妇之道。儒学的把社会伦理的本原建立在家庭伦理上,让整个儒学思想体系立足于家庭的内在需求,不能不说这是中国文明和儒学最伟大的认识,这使我们文明一直保持了强大的生命力,维系了最基本的人性和温情社会,是汉族屡仆屡起,能发展成世界第一大民族和中国长期统一的根源。
《青楼韵语》,俗称《嫖经》,在一定程度上对现代中国男人仍有指导意义,虽然我没怎么读懂。按照书中行文,当时就有龟男称呼了吗?书中还提到“迂言说谎,盖不自由;发誓拈香,听其自顺。”算是打了各路自由派的狗脸了~这里就不赘述了。
晚明社会形态和现在很相像,《三言二拍》中的很多词汇比如拖油瓶、人妖等在网络社区中的出现频率还是很高的。俗话说“婊子无情,戏子无义 ”,这在统计学意义上是对的,比如近几天去世的大S和时间管理大师罗志祥合拍的《转角遇到爱》很好看,但两人的行为都为后现代主义的危害作了注脚。少数例外不足以推翻刻板印象,但《三言》和青楼有关的故事也挺有趣的。这里摘录了部分,剩下的以后再补。
概述
《青楼韵语》原名《嫖经》,或称《明代嫖经》。朱元亮辑注校证,张梦征汇选摹绘,刊印于明代万历四十四年(西元1616年)。这部书不仅成为近代嫖界的指南,而且从很多方面反映出明代士人和妓女的心态。此书的一大特色是辑录了大量古代妓女诗词,辑选晋、南齐、梁、隋、唐、宋、元、明约一百八十名古代名妓的诗词韵语共500 余首,读之多有不凡之作。
正文
男女虽异,爱欲则同;男贪女美,女慕男贤。
鸨子创家,威逼佳人生巧计;撅丁爱钞,势催妓子弄奸心。
且如寻常识见,皆由绳准之中;设若奇巧机关,更出筌蹄之外。
若不运筹,定遭设网。
调情须在未合之前,允物不待已索之后。
初枕花柳,最要老成;久历风尘,岂宜熟念。
若要认真,定然着假。
对新妓谈旧妓之非,则新妓生疑;调苍姬怜雏姬之小,则苍姬失意。
痛酒勿饮,寡醋休偿。
宁使我支他,莫叫他闪我。
初厚决非本心,久浓方为实意。
欲买其心,先投所好。
志诚感默,叫跳动狂。
爱饮酒杯,常备刘伶之具;擅知诗句,多谈杜甫之才。
更要出语随时,亦忌转喉触讳。
伴黑者,休言白者之莹;对贫者,勿夸富者之奢。
大家规矩,自是不同;科子行藏,终须各别。
驽骀遭遇,必藏骐骥之良;蚌蛤生辉,决蕴贝珠之贵。
合意人出言便及,忤情客失口不谈。
敬事而及主,睹物以思人。
偷鞋惹诎,剖帕见情。
屡问不言由意背,才呼即应为情亲。
胶漆既投,倘遇言差休见责;云萍初会,如逢失礼莫生嗔。
憎中曾致爱,讪久却成非。
行事太宽,却为宽中而见侮;存心稍窄,多因窄处反投机。
逢人夸盛德,是乃常为;对友数归期,亦其熟套。
自薄渐厚者久,初重后轻者疎。
事要乘机,言当中节。
偏宜多置酒,莫怪不赔茶。
串可频而坐不可久,差宜应而债不宜询。
举止轻盈,终于卖俏;行藏稳重,乃可从良。
初会处色,久会处心;困妓慕财,时妓慕俏。
情不在貌,色要择人。为情者,嫫母可以同居;为色者,西施才堪并处。
约以明朝,定知有客;问乎昨夜,决对无人。
走死哭嫁守,饶假意莫言易得。
抓打剪刺烧,总虚情其实难为。
小非当释,微愿须从。小非不释则巨患必兴,微愿不从则大事难期。
俊友若携愁夺趣,余钱多带定遭差。
村客遇俏姬,而俏姬情不在;中人请下妓,而下妓心反专。
其趣在欲合未合之际,既合则已,其情在要嫁不嫁之时,既嫁则休。
托朋友以寄意,凭渐讪以调情。
孤老婊子,尚有偷期;才子佳人,岂无密约。
小言勿失,私语当听。
雏性易训,一训而易失;苍心难好,一好以难灰。
蹙额告乎家事艰,知其相索;锁眉诉乎借贷广,欲我相偿。
休认有意追陪为有意,莫将无心言语当无心。
虚嚣者易跌,尊重者难调。
夸己有情,是设挣家之计;说娘无状,欲施索钞之方。
留意于顾盼之内,发情于离别之间。
只须应马呼牛,最要手长脚短。
彼若传情须接应,不然失望;伊若逆意要知机,不然遭闪。
交愈久而敬愈衰,此其本意;年渐深而情渐密,乃是真心。
使钞偏宜慷慨,讨情全在工夫。
潘安孔兄同路,而使妓欢;翼德味道并驱,不遭人议。
只可以片时之乐,而解往日之仇;不可以一朝之讪,而废平日之好。
寄谜总佳,饶汝聪明多费想;复炉难美,任君伶俐也遭亏。
妓钻龟而有玷,朋截马以无能。
宁结无情猱旦,莫飘有意龟姿。
乖人唯夺趣,痴客定争锋。
谀言叠至知相索,讪语频来定要闪。
跳槽难求实好,梳笼唯慕虚名。
莫将势厌当以情亲。
讨好则千日不足,搜过则一时有余。
频频唤酒不来,厌房中之久坐;叠叠呼茶甚急,愿堂上之速行。
口头寄信非无意,眼角传情实有心。
题诗而寄意,歌曲以伸情。
三年一岁添,半载两诞遇。
赠香茶,乃情之所使;投果核,则意欲相调。
数四相求方见面,欲抬高价;再三反浼要扳情,防有别因。
痴心男子广,水性妇人多。
他奸要识,邻美休夸。
久于舞榭,易结好缘;才入歌台,便生恶晦。
枕席虽尽乎情,彼此各了其事。
入门来大小皆惊,相见时童仆亦喜。
最要鸨欢,岂宜猱悦。
弃屋借钱因恋色,其意安乎。披霜带月为扳情,是谁迷也。
移春向幽僻,追絮任飘飖。
堆垛入秦楼,经营游楚馆。
营运多方,已拚经年游柳陌;行装刚促,始于今夜宿花街。
银海边许多美貌,朱唇中无限娇姿。
苍生好色偏花钞,老妓开门定贴钱。
买心多费钞,得趣便抽身。
杂情频换色,坚意不生心。
一日三番酬厚意,十朝半月叙交情。
隔年偿宿债,间日抱花眠。
识趣赏音携友乐,此实堪钦;暮来朝去畏人知,是为可笑。
谈朋过失方是好音,夸友贤良决非佳兆。
悬榻既下徐孺留,今犹如是;丰酒不设穆生去,古亦皆然。
跳跃相迎真是厚,叮咛致意岂为疎。
他人之异从姬说,乃指卖好之路;已妓之私向友言,是开引贼之门。
朝则茶,暮则酒,只为孤老;贫能周,患能济,乃是情人。
初摭是其体面,久遣决少真情。
吁气多因心不惬,出神定有事相关。
鸨子来陪,定然有故;友人替念,必受其私。
日久佳人翻作道,年深子弟或成龟。
寄信寄书,乃发催钱之檄;赠巾赠扇,实抛引玉之砖。
客交千个假如也,情在一人真有之。
他有嫁娶之人我不解,为他填陷;我有剪烧之妓他不识,替我坫垓。
久念不驯曾着闪,才调即顺恐非真。
多情频见面,薄幸少相逢。
离合有期,忧同戚而笑同欢;所求无厌,少则与而多则许。
探实言于仓猝,勘虚情于寻常。
对王面赵,是亦可嫌;抱李呼张,此尤当怪。
替友殷勤为探使,为花牵引嫁东风。
近离尚恐情疎,久别岂无心变。
怨日色之落迟,以实人意,恨鸡声之报早,乃诱客心。
迂言说谎,盖不自由;发誓拈香,听其自顺。
大凡看相,终是虚工;若到无言,方为妙境。
眉与目虽是相扳,口共心决然不应。
梳洗尚新,想适间之寝起;杯盘既设,知刻下之邀宾。
起坐不常,决心中之事忤;惊疑无定,恐意内之人来。
人之交游则一,情之形状不同。
苍颜子弟,世上多闻;白发花娘,人间少见。
搜枯令以酒报仇,认真情遂为飘缚。
声名出于众,致使眼高;颜色不如人,惯将物赂。
诱多方见厚,劝久反为疎。
棍飘当议四王,雏妓亦称五虎。
道有旁门,尚难洞晓;色无正路,是亦难知。
烧剪频而必滥,赀囊富而定贫。
手口未能全,纵设誓盟皆枉矣;性情不相合,虽成交往也徒然。
子弟钱如粪土,粉头情若鬼神。
频允物,担雪填井;不使钱,掩耳偷铃。
人物丑而家业趁,理无太足;形容美而情性愚,事不十全。
有百年之夫妇,无一世之情人。
填还满而客便去,缘法尽而人自开。
抱枕书眠,非伤春即病酒;挑灯夜坐,不候约便想人。
声气相应,方是一心;彼此怀疑,定然反目。
才饮便呼巨盏,是催客去;倚门长望凝眸,为盼人来。
门户早关,必今宵之有客;尊卑宴起,决昨夜之无人。
玉颜容易得,今可比之摘花;红粉最难驯,古亦谓之缚虎。
通宵快乐,犹如马上执鞭;顷刻欢娱,却似江中撒溺。
为财者十有八九,为情者百无二三。
精神有限,岂可久劳;聚散不常,且宜混俗。
遭溺丈夫,不解堕于陷内;着迷君子,岂知落于彀中。
搜引变态,不能有穷;玩味是编,未必无补。
附录《醒世恆言第三卷 賣油郎獨占花魁》
作者:馮夢龍
年少爭夸風月,場中波浪偏多。有錢無貌意難和,有貌無錢不可。就是有錢有貌,還須著意揣摩。知情識俏哥哥,此道誰人賽我。
這首詞名為《西江月》,是風月機關中撮要之論。常言道:“妓愛俏,媽愛鈔。”所以子弟行中,有了潘安般貌,鄧通般錢,自然上和下睦,做得煙花寨內的大王,鴛鴦會上的主盟。然雖如此,還有個兩字經兒,叫做幫襯。幫者,如鞋之有幫;襯者,如衣之有襯。但凡做小娘的,有一分所長,得人襯貼,就當十分。若有短處,曲意替他遮護,更兼低聲下氣,送暖俞寒,逢其所喜,避其所諱,以情度情,豈有不愛之理?言叫做幫襯。風月場中,只有會幫襯的最討便宜,無貌而有貌,無錢而有錢。假如鄭元和在卑田院做了乞兒,此時囊篋俱空,容顏非舊,李亞仙于雪天遇之,便動了一個惻隱之心,將繡襦包裹,美食供養,與他做了夫妻。這豈是愛他之錢,戀他之貌?只為鄭元和識趣知情,善于幫襯,所以亞仙心中捨他不得。你只看亞仙病中想馬板腸湯吃,鄭元和就把五花馬殺了,取腸煮湯奉之。只這一節上,亞仙如何不念其情?后來鄭元和中了狀元,李亞仙封為國夫人。蓮花落打出万年策,卑田院變做了白玉樓。一床錦被遮蓋,風月場中反為美談。這是:
運退黃金失色,時來鐵也生光。
話說大宋自太祖開基,太宗嗣位,歷傳真、仁、神、哲,共是七代帝王,都則偃武修文,民安國泰。到了徽宗道君皇帝,信任蔡京、高俅、楊戩、朱之徒,大興苑囿,專務游樂,不以朝政為事。以致萬民嗟怨,金虜乘之而起,把花錦般一個世界,弄得七零八落。直至二帝蒙塵,高宗泥馬渡江,偏安一隅,天下分為南北,方得休息。其中數十年,百姓受了多少苦楚。正是:
甲馬叢中立命,刀槍隊里為家。
殺戮如同戲耍,搶奪便是生涯。
內中單表一人,乃汴梁城外安樂村居住,姓莘名善,渾家阮氏。夫妻兩口,開個六陳舖兒。雖則糶米為生,一應麥豆茶酒油鹽雜貨,無所不備,家道頗頗得過。年過四旬,止生一女,小名叫做瑤琴。自小生得清秀,更且資性聰明。七歲上,送在村學中讀書,日誦千言。十歲時,便能吟詩作賦,曾有一絕,為人傳誦。詩云:
朱帘寂寂下金鉤,香鴨沉沉冷畫樓。
移枕怕惊鴛并宿,挑燈偏惜蕊雙頭。
到十二歲,琴棋書畫,無所不通。若題起女工一事,飛針走線,出人意表。此乃天生令俐,非教習之所能也。莘善因為自家無子,要尋個養女婿來家靠老。只因女儿靈巧多能,難乎其配,所以求親者頗多,都不曾許。不幸遇了金虜猖獗,把汴梁城圍困,四方勤王之師雖多,宰相主了和議,不許廝殺,以致虜勢愈甚,打破了京城,劫遷了二帝。那時城外百姓,一個個亡魂喪膽,攜老扶幼,棄家逃命。卻說莘善領著渾家阮氏和十二歲的女儿,同一般逃難的,背著包里,結隊而走。
忙忙如喪家之犬,急急如漏網之魚。擔渴擔饑擔勞苦,此行誰是家鄉?叫天叫地叫祖宗,惟愿不逢韃虜。正是:宁為太平犬,莫作亂离人!正行之間,誰想韃子到不曾遇見,卻逢著一陣敗殘的官兵。他看見許多逃難的百姓,多背得有包裹,假意吶喊道:“韃子來了!”沿路放起一把火來。此時天色將晚,嚇得眾百姓落荒亂竄,你我不相顧。他就乘機搶掠。若不肯與他,就殺害了。這是亂中生亂,苦上加苦。卻說莘氏瑤琴被亂軍沖突,跌了一交,爬起來,不見了爹娘,不敢叫喚,躲在道傍古墓之中過了一夜。到天明,出外看時,但見滿目風沙,死屍路。昨日同時避難之人,都不知所往。瑤琴思念父母,痛哭不已。欲待尋訪,又不認得路徑,只得望南而行。哭一步,捱一步,約莫走了二里之程。心上又苦,腹中又饑,望見土房一所,想必其中有人,欲待求乞些湯飲。及至向前,卻是破敗的空屋,人口俱逃難去了。瑤琴坐于土牆之下,哀哀而哭。
自古道:“無巧不成話。”恰好有一人從牆下而過。那人姓卜名喬,正是莘善的近鄰,平昔是個游手游食、不守本分,摜吃白食、用白錢的主儿,人都稱他是卜大郎。也是被官軍沖散了同夥,今日獨自而行。听得啼哭之聲,慌忙來看。瑤琴自小相認,今日患難之際,舉目無親,見了近鄰,分明見了親人一般,即忙收淚,起身相見,問道:“卜大叔,可曾見我爹媽么?”卜喬心中暗想:“昨日被官軍搶去包里,正沒盤纏。天生這碗衣飯,送來与我,正是奇貨可居。”便扯個謊道:“你爹和媽,尋你不見,好生痛苦,如今前面去了,吩咐我道:‘倘或見我女儿,千万帶了他來,送還了我。’許我厚謝。”瑤琴雖是聰明,正當無可奈何之際,君子可欺以其方,遂全然不疑,隨著卜喬便走,正是:情知不是伴,事急且相隨。
卜喬將隨身帶的乾糧,把些与他吃了,吩咐道:“你爹媽連夜走的。若路上不能相遇,直要過江到建康府,方可相會。一路上同行,我權把你當女儿,你權叫我做爹。不然,只道我收留迷失子女,不當穩便。”瑤琴依允。從此陸路同步,水路同舟,爹女相稱。到了建康府,路上又聞得金兀朮四太子,引兵渡江,眼見得建康不得宁息。又聞得康王即位,已在杭州駐蹕,改名臨安,遂趁船到潤州。過了蘇、常、嘉、湖,直到臨安地面,暫且飯店中居住,也虧卜喬,自汴京至臨安,三千余里,帶那莘瑤琴下來,身邊藏下些散碎銀兩,都用盡了,連身上外蓋衣服,脫下准了店錢,止剩得莘瑤琴一件活貨,欲行出脫。訪得西湖上煙花王九媽家要討養女,遂引九媽到店中,看貨還錢。九媽見瑤琴生得標致,講了財禮五十兩。卜喬兌足了銀子,將瑤琴送到王家。原來卜喬有智,在王九媽前,只說:“瑤琴是我親生之女,不幸到你門戶人家,須是款款的教訓,他自然從順,不要性急。”在瑤琴面前,又說:“九媽是我至親,權時把你寄頓他家,待我從容訪知你爹媽下落,再來領你。”以此瑤琴欣然而去。
可怜絕世聰明女,墮落煙花羅网中。王九媽新討了瑤琴,將他渾身衣服,換個新鮮,藏于曲樓深處,終日好茶好飯,去將息他,好言好語,去溫暖他。瑤琴既來之,則安之。住了几日,不見卜喬回信,思量爹媽,噙著兩行珠淚,問九媽道:“卜大叔怎不來看我?”九媽道:“哪個卜大叔?”瑤琴道:“便是引我到你家的那個卜大郎。”九媽道:“他說是你的親爹。”瑤琴道:“他姓卜,我姓莘。”遂把汴梁逃難,失散了爹媽,中迂遇見了卜喬,引到臨安,并卜喬哄他的說話,細述一遍。九媽道:“原來恁地,你是個孤身女儿,無腳蟹,我索性与你說明罷;那姓卜的把你賣在我家,得銀五十兩去了。我們是門戶人家,靠著粉頭過活。家中雖有三四個養女,并沒個出色的。愛你生得齊整,把做個親女儿相待。待你長成之時,包你穿好吃好,一生受用。”瑤琴听說,方知被卜喬所騙,放聲大哭。九媽勸解,良久方止。自此九媽將瑤琴改做王美,一家都稱為美娘,教他吃吹彈歌舞,無不盡善。長成一十四歲,嬌艷非常。臨安城中,這些當豪公子慕其容貌,都備著厚禮求見。也有愛清標的,聞得他寫作俱高,求詩求字的,日不离門。弄出天大的名聲出來,不叫他美娘,叫他做花魁娘子。西湖上子弟編出一支《挂枝儿》,單道那花魁娘子的好處:
小娘中,誰似得王美儿的標致,又會寫,又會畫,又會做詩,吹彈歌舞都余事。常把西湖比西子,就是西子比他也還不如。哪個有福的湯著他身儿,也情愿一個死。
只因王美有了個盛名,十四歲上,就有人來講梳弄。一來王美不肯,二來王九媽把女儿做金子看成,見他心中不允,分明奉了一道圣旨,并不敢違拗。又過了一年,王美年方十五。原來門戶中梳弄,也有個規矩。十三歲太早,謂之試花。皆因鴇儿愛財,不顧痛苦;那子弟也只專個虛名,不得十分暢快取樂。十四歲謂之開花。此時天癸已至,男施女受,也算當時了。到十五謂之摘花。在平常人家,還算年小,惟有門戶人家,以為過時。王美此時未曾梳弄,西湖上子弟,又編出一支《挂枝儿》來:
王美儿,似木瓜,空好看,十五歲,還不曾与人湯一湯。有名無實成何干。便不是石女,也是二行子的娘。若還有個好好的,羞羞也,如何熬得這些時痒。
王九媽听得這些風聲,怕坏了門面,來勸女儿接客。王美執意不肯,說道:“要我會客時,除非見了親生爹媽。他肯做主時,方才使得。”王九媽心里又惱他,又不里得難為他。捱了好些時。偶然有個金二員外,大富之家,情愿出三百兩銀子,梳弄美娘。九媽得了這主大財,心生一計,与金二員外商議:若要他成就,除非如此如此。金二員外意會了。其日八月十五日,只說請王美湖看潮,請至舟中。三四個幫閒,俱是會中之人,猜拳行令,做好做歉,將美娘灌得爛醉如泥。扶到王九媽家樓中,臥于床上,不省人事。此時天气和暖,又沒几層衣服。媽儿親手伏侍,剝得他赤條條,任憑金二員外行事。美娘夢中覺痛醒將轉來,已被金二員外耍得夠了,欲待掙扎,爭奈手足俱軟,繇他輕薄了一回。直待綠暗紅飛,方始雨收云散。正是:
雨中花蕊方開罷,鏡里娥眉不似前。
五鼓時,美娘酒醒,已知鴇儿用計,破了身子。自怜紅頻命薄,遭此強橫,起來解手,穿了衣服,自在床邊一個斑竹榻上,朝著里壁睡了,暗暗垂淚。金二員外來親近他時,被他劈頭劈臉,抓有几個血痕。金二員外好生沒趣,捱得天明,對媽儿說聲:“我去也。”媽要留他時,已自出門去了。從來梳弄的子弟,早起時,媽儿進房賀喜,行戶中都來稱賀,還要吃几日喜酒。那子弟多則住一二月,最少也住半月二十日。只有金二員外侵早出門,是從來未有之事。王九媽連叫詫异,披衣起身上樓,只見美娘臥于榻上,滿眼流淚。九媽要哄他上行,連聲招許多不是。美娘只不開口。九媽只得下樓去了。美娘哭了一日,茶飯不沾。從此托病,不肯下樓,連客也不肯會面了。九媽心下焦燥,欲待把他凌虐,又恐他烈性不從,反冷了他的心腸;欲待繇他,本是要他賺錢,若不接客時,就養到一百歲也沒用。躊躇數日,無計可施。忽然想起,有個結義妹子,叫做劉四媽,時常往來。他能言快語,与美娘甚說得著,何不接取他來,下個說詞?若得他回心轉意,大大的燒個利市。當下叫保儿去請劉四媽到前樓坐下,訴以衷情。劉四媽道:“老身是個女隨何,雌陸賈,說得羅漢思情,嫦娥想嫁。這件事都在老身身上。”九媽道:“若得如此,做姐的情愿与你磕頭。你多吃杯茶去,省得說話時口乾。”劉四媽道:“老身天生這副海口,便說到明日,還不乾哩。”劉四媽吃了几杯茶,轉到后樓,只見樓門緊閉。劉四媽輕輕的叩了一下,叫聲:“侄女!”美娘听得是四媽聲音,便來開門。兩下相見了,四媽靠桌朝下而坐,美娘傍坐相陪。四媽看他桌上舖著一幅細絹,才畫得個美人的臉儿,還未曾著色。四媽稱贊道:“畫得好,真是巧手!九阿姐不知怎生樣造化,偏生遇著你這一個伶俐女儿,又好人物,又好技藝,就是堆上几千兩黃金,滿臨安走遍,可尋山個對儿么?”美娘道:“休得見笑!今日甚風吹得姨娘到來?”劉四媽道:“老身時常要來看你,只為家務在身,不得空閒。聞得你恭喜梳弄了,今日偷空而來,特特与九阿姐叫喜。”美儿听得提起“梳弄”二字,滿臉通紅,低著頭不來答應。劉四媽知他害羞,便把椅儿掇上一步,將美娘的手儿牽著,叫聲:“我儿,做小娘的,不是個軟殼雞蛋,怎的這般嫩得緊?似你恁地怕羞,如何賺得大主銀子?”美娘道:“我要銀子做甚?”四媽道:“我儿,你便不要銀子,做娘的,看得你長大成人,難道不要出本?自古道,靠山吃山,靠水吃水。九阿姐家有几個粉頭,哪一個赶得上你的腳跟來?一園瓜,只看得你是個瓜种,九阿姐待你也不比其他。你是聰明伶俐的人,也須識些輕重。聞得你自梳弄之后,一個客也不肯相接。是甚么意儿?都像你的意時,一家人口,似蚕一般,哪個把桑葉喂他?做娘的抬舉你一分,你也要与他爭口气儿,莫要反討眾丫頭們批點。”美娘道:“繇他批點,怕怎的!”劉四媽道:“阿呀!批點是個小事,你可曉得門戶中的行徑么?”美娘道:“行徑便怎的?”劉四媽道:“我們門戶人家,吃著女儿,用著女儿。僥幸討得一個像樣的,分明是大戶人家置了一所良田美產。年紀幼小時,巴不得風吹得大;到得梳弄過后,便是田產成熟,日日指望花利到手受用。前門迎新,后門送舊,張郎送米,李郎送柴,往來熱鬧,才是個出名的姊妹行家。”美娘道:“羞答答,我不做這樣事!”劉四媽掩著口,格的笑了一聲,道:“不做這樣事,可是繇得你的?一家之中,有媽媽做主。做小娘的若不依他教訓,動不動一頓皮鞭,打得你不生不死。那時不怕你不走他的路儿。九阿姐一向不難為你,只可惜你聰明標致,從小嬌美的,要惜你的廉恥,存你的体面。方才告訴我許多話,說你不識好歹,放著鵝毛不知輕,頂著磨子不知重,心下好生不,教老身來勸你。你若執意不從,惹他性起,一時翻過臉來,罵一頓,打一頓,你待走上天去!凡事只怕個起頭若打破了頭時,朝一頓,暮一頓,那時熬這些痛苦不過,只得接客,卻不把千金聲价弄得低微了?還要被姊妹中笑話。依我說,吊桶已自落在他井里,掙不起了。不如千歡万喜,倒在娘的怀里,落得自己快活。”
美娘道:“奴是好人家儿女,誤落風塵,倘得姨娘主張從良,胜造九級浮圖。若要我倚門獻笑,送舊迎新,宁甘一死,決不情愿。”劉四媽道:“我儿,從良是個有志气的事,怎么說道不該!只是從良也有几等不同。”美娘道:“從良有甚不同之處?”
劉四媽道:“有個真從良,有個假從良,有個苦從良,有個樂從良,有個趁好的從良,有個沒奈何的從良,有個了從良,有個不了的從良。我儿,耐心听我分說:“如何叫做真從良?大凡才子必須佳人,佳人必須才子,方成佳配。然而好事多磨,往往求之不得。幸然兩下相逢,你貪我愛,割舍不下。一個愿討,一個愿嫁。好像捉對的蚕蛾,死也不放。這個謂之真從良。怎么叫做假從良?有等子弟愛著小娘,小娘卻不愛那子弟。曉得小娘心腸不對他,偏要娶他回去。拚著一主大錢,動了媽儿的火,不怕小娘不肯。勉強進門,心中不順,故意不守家規,小則撒潑放肆,大則公然偷漢。人家容留不得,多則一年,少則半載,依舊放他出來,為娼接客。把從良二字,只當個賺錢的題目。這個謂之假從良。
“如何叫做苦從良?”一般樣子弟愛小娘,小娘不愛那子弟,卻被他以勢凌之。媽儿懼禍,已自許了。做小娘的,身不繇主,含淚而行。一入侯門,如海之深,家法又嚴,抬頭不得。半妾半婢,忍死度日。這個謂之苦從良。如何叫做樂從良?做小娘的,正當擇人之際,偶然相交個子弟,見他情性溫和,家道富足,又且大娘子樂善,無男無女,指望他日過門,与他生育,就有主母之分。以此嫁他,圖個日前安逸,日后出身,這個謂之樂從良。
“如何叫做趁好的從良?做小娘的,風花雪月,受用已夠,趁這盛名之下,求之者眾,任我揀擇個十分滿意的嫁他,急流勇退,及早回頭,不致受人怠慢。這個謂之趁好的從良。如何叫做沒奈何的從良?做小娘的,原無從良之意,或因官司逼迫,或因強棋欺瞞,又或因債負太多,將來賠償不起,別口气,不論好歹,得嫁便嫁,買靜求安,藏身之法,這謂之沒奈何的從良。“如何叫做了從良?小娘半老之際,風波歷盡,剛好遇個老成的孤老,兩下志同道合,收繩卷索,白頭到老。這個謂之了從良。如何叫做不了的從良?一般你貪我愛,火熱的跟他,卻是一時之興,沒有個長算。或者尊長不容,或者大娘妒忌,鬧了几場,發回媽家,追取原价;又有個家道凋零,養他不活,苦守不過,依舊出來赶趁,這謂之不了的從良。”
美娘道:“如今奴家要從良,還是怎地好?”劉田無道:“我儿,老身教你個万全之策。美娘道:“若蒙教導,死不忘恩。”劉四媽道:“從良一事,入門為淨。況且你身子己被人捉弄過了,就是今夜嫁人,叫不得個黃花女儿。千錯万錯,不該落于此地。這就是你命中所招了。做娘的費了一片心机,若不幫他几年,趁過千把銀子,怎肯放你出門?還有一件,你便要從良,也須揀個好主儿。這些臭嘴臭臉的,難道就跟他不成?你如今一個客也不接,曉得哪個該從,哪個不該從?假如你執意不肯接客,做娘的沒奈何,尋個肯出錢的主儿,賣你去做妾,這也叫做從良。那主儿或是年老的,或是貌丑的,或是一字不識的村牛,你卻不肮髒了一世!比著把你撂在水里,還有扑通的一聲響,討得旁人叫一聲可惜。依著老身愚見,還是俯從人愿,憑著做娘的接客。似你恁般才貌,等閒的料也不敢相扳,無非是王孫公子,貴客豪門,也不辱莫了你。一來風花雪月,趁著年少受用,二來作成媽儿起個家事,三來使自己也積趲些私房,免得日后求人。過了十年五載,遇個知心著意的,說得來,話得著,那時老身与你做媒,好模好樣的嫁去,做娘的也放得你下了,可不兩得其便?”美娘听說,微笑而不言。劉四媽已知美娘心中活動了,便道:“老身句句是好話,你依著老身的話時,后來還當感激我哩。”說罷起身。王九媽立在樓門之外,一句句都听得的。美娘送劉四媽出房門,劈面撞著了九媽,滿面羞慚,縮身進去。王九媽隨著劉四媽,再到前樓坐下。劉四媽道:“侄女十分執意,被老身右說左說,一塊硬鐵看看熔做熱汁。你如今快快尋個复帳的主儿,他必然肯就。那時做妹子的再來賀喜。”王九媽連連稱謝。是日備飯相待,盡醉而別。后來西湖上子弟們又有支>,單說那劉四媽說詞一節:
劉四媽,你的嘴舌儿好不利害!便是女隨何,雌陸賈,不信有這大才。說著長,道著短,全沒些破敗。就是醉夢中,被你說得醒;就是聰明的,被你說得呆,好個烈性的姑姑,也被你說得他心地改。
再說王美娘自听了劉四媽一席話儿,思之有理。以后有客求見,欣然相接。复帳之后,賓客如市。捱三頂五,不得空閒,聲价愈重。每一晚白銀十兩,兀自你爭我奪。王九媽賺了若干錢鈔,歡喜無限。美娘也留心畏揀個知心著意的,急切難得。正是:
易求無价寶,難得有情郎。
話分兩頭。卻說臨安城清波門外,有個開油店的朱十老,三年前過繼一個小廝,也是汴京逃難來的,姓秦名重,母親早喪,父親秦良,十三歲上將他賣了,自己在上天竺去做香火。朱十老因年老無嗣,又新死了媽媽,把秦重做親子看成,改名朱重,在店中學做賣油生理。初時父子坐店甚好,后因十老得了腰痛的病,十眠九坐,勞碌不得,另招個伙計,叫做邢權,在店相幫。
光陰似箭,不覺四年有余。朱重長成一十七歲,生得一表人才。雖然已冠,尚未娶妻。那朱十老家有個侍女。叫做蘭花,年已二十之外,存心看上了朱小官人,几遍的倒下鉤子去勾搭他。誰知朱重是個老實人,又且蘭花齷齪丑陋,朱重也看不上眼,以此落花有意,流水無情。那蘭花見勾搭朱小官人不上,別尋主顧,就去勾搭那伙計邢權。邢權是望四之人,沒有老婆,一拍就上。兩個暗地偷情,不止一次,反怪朱小官人礙眼,思量尋事赶他出門。邢權与蘭花兩個里應外合,使心設計。蘭花便在朱十老面前,假意撇清說;“小官人几番調戲,好不老實!”朱十老平時与蘭花也有一手,未免有拈酸之意。邢權又將店中賣下的銀子藏過,在朱十老面前說道:“朱小官在外賭博,不長進,柜里銀子几次短少,都是他偷去了。”初次朱十老還不信,接連几次,朱十老年老糊涂,沒有主意,就喚朱重過來,責罵了一場。
朱重是個聰明的孩子,已知邢權与蘭花的計較,欲待分辨,若起是非不小,万一老者不听,枉做惡人。心生一計,對朱十老說道:“店中生意淡薄,不消得二人。如今讓邢主管坐店,孩儿情愿挑擔子出去賣油。賣得多少,每日納還,可不是兩重生意?”朱十老心下也有許可之意,又被邢權說道:“他不是要挑擔出去,几年上偷銀子做私房,身邊積趲有余了,又怪你不与他定親,心下怨悵,不愿在此相幫,要討個出場,自去娶老婆,做人家去。”朱十老歎口气道:“我把他做親儿看成,他卻如此歹意!皇天不佑!罷,罷,不是自身骨血,到底黏連不上,繇去罷!”遂將三兩銀子把与朱重,打發出門。寒夏衣服和被窩都教他拿去。這也是朱十老好處。朱重料他不肯收留,拜了四拜,大哭而別。正是:
孝己殺身因謗語,申生喪命為讒言。
親生儿子猶如此,何怪螟蛉受枉冤。
原來秦良上天竺做香火,不曾對儿子說知。朱重出了朱十老之門,在眾安橋下賃了一間小小房儿,放下被窩等件,買巨鎮儿鎮了門,便往長街短巷,訪求父親。連走几日,全沒消息。沒奈何,只得放下。在朱十老家四年,赤心忠良,并無一毫私蓄,只有臨行時打發這三兩銀子,不夠本錢,做什么生意好?左思右量,只有油行買賣是熱間。這些油坊多曾与他識熟,還去挑個賣油擔子,是個穩足的道路。當下置辦了油擔家伙,剩下的銀兩,都交付与油坊取油。那油坊里認得朱小官是個老實好人,況且小小年紀,當初坐店,今朝挑擔上街,都因邢伙計挑撥他出來,心中甚是不平。有心扶持他,只揀窨清的上好淨油与他,簽子上又明讓他些。朱重得了這些便宜,自己轉賣与人,也放些寬,所以他的油比別人分外容易出脫。每日所賺的利息,又且儉吃儉用,積下東西來,置辦些日用家業,及身上衣服之類,并無妄廢。心中只有一件事未了,牽挂著父親,思想:“向來叫做朱重,誰知我是姓秦!倘或父親來尋訪之時,也沒有個因由。”遂复姓為秦。說話的,假如上一等人,有前程的,要复本姓,或具札子奏過朝廷,或關白禮部、太學、國學等衙門,將冊籍改正,眾所共知。一個賣油的,复姓之時,誰人曉得?他有個道理,把盛油的桶儿,一面大大寫個“秦”字,一面寫“汴梁”二字,將油桶做個標識,使人一覽而知。以此臨安市上,曉得他本姓,都呼他為秦賣油。
時值二月天气,不暖不寒,秦重聞知昭慶寺僧人,要起個九晝夜功德,用油必多,遂挑了油擔來寺中賣油。那此和尚們也聞知秦賣油之名,他的油比別人又好又賤,單單作成他。所以一連這九日,秦重只在昭慶寺走動。正是:
刻薄不賺錢,忠厚不折本。
這一日是第九日了。秦重在寺出脫了油,挑了空擔出寺。其日天气晴明,游人如蟻。秦重繞河而行,遙望十景塘桃紅柳綠,湖內畫船簫鼓,往來游玩,觀之不足,玩之有余。走了一回,身子困倦,轉到昭慶寺右邊,望個寬處,將擔子放下,坐在一塊石上歇腳。近側有個人家,面湖而住,金漆篱門,里面朱欄內,一叢細竹。未知堂室何如,先見門庭清整。只見里面三四個戴巾的從內而出,一個女娘后面相送。到了門首,兩下把手一拱,說聲請了,那女娘竟進去了。秦重定睛觀之,此女容頻嬌麗,体態輕盈,目所未睹,准准的呆子半晌,身子都酥麻了。他原是個老實小官,不知有煙花行徑,心中疑惑,正不知是什么人家。方正疑思之際,只見門內又走出個中年的媽媽,同著一個垂發的丫頭,倚門閒看。那媽媽一眼瞧著油擔,便道:“阿呀!,方才要去買油,正好有油擔子在這里,何不与他買些?”那丫鬟取了油瓶也來,走到油擔子邊,叫聲:“賣油的!”秦重方才知覺,回言道:“沒有油了!媽媽要用油時,明日送來。”那丫鬟也認得几個字,看見油桶上寫個“秦”字,就對媽媽道:“那賣油的姓秦。”媽媽也听得人閒講,有個秦賣油,做生意甚是忠厚,遂吩咐秦重道:“我家每日要油用,你肯挑來時,与你個主顧。”秦重道:“承媽媽作成,不敢有誤。”那媽媽与丫鬟進去了。秦重心中想道:“這媽媽不知是那女娘的甚么人?我每日到他家賣油,莫說賺他利息,圖個飽看那女良一回,也是前生福分。”正欲挑擔起身,只見兩個轎夫,抬著一頂青絹幔的轎子,后邊跟著兩小廝,飛也似跑來,到了其家門首,歇下轎子。那小廝走進里面去了。秦重道:“卻又作怪!看他接甚么人?”少頃之間,只見兩個丫鬟,一個捧著猩紅的氈包,一個拿著湘妃竹攢花的拜匣,都交付与轎夫,放在轎座之下。那兩個小廝手中,一個抱著琴囊,一個捧著几個手卷,腕上挂碧玉簫一枝,跟著起初的女娘出來。女娘上了轎,轎夫抬起望舊路而去;丫鬟小廝,俱隨轎步行。秦重又得親炙一番,心中愈加疑惑,挑了油擔子,怏怏的去。
不過几步,只見臨河有一個酒館。秦重每常不吃酒,今日見了這女娘,心下又歡喜,又气悶;將擔子放下,走進酒館,揀個小座頭坐下。酒保問道:“客人還是請客,還是獨酌?”秦重道:“那邊金漆篱門內是什么人家?”酒保道:“這是齊衙內的花園,如今王九媽住下。”秦重道:“方才看見有個小娘子上轎,是什么人?”酒保道:“這是有名的粉頭,叫做王美娘,人都稱為花魁娘子。他原是汴京人,流落在此。吹彈歌舞,琴棋書畫,件件皆精。來往的都是大頭儿,要十兩放光,才宿一夜哩,可知小可的也近他不得。當初住在涌金門外,因樓房狹窄,齊舍人与他相厚,半載之前,把這花園借与他住。”秦重听得說是汴京人,触了個鄉里之念,心中更有一倍光景。吃了數杯,還了酒錢,挑了擔子,一路走,一路的肚中打稿道:“世間有這樣美貌的女子,落于娼家,豈不可惜!”又自家暗笑道:“若不落于娼家,我賣油的怎生得見!”又想一回,越發痴起來了,道:“人生一世,草生一秋。若得這等美人摟抱了睡一夜,死也甘心。”又想一回道:“呸!我終日挑這油擔子,不過日進分文,怎么想這等非分之事!正是癩蝦蟆想著天鵝肉吃,如何到口!”又想一回道:“他相交的,都是公子王孫,我賣油的,縱有了銀子,料他也不肯接我。”又想一回道:“我聞得做老鴇的,專要錢鈔。就是個乞儿,有了銀子,他也就肯接了,何況我做生意的,青青白白之人?若有了銀子,怕他不接!只是哪里來這几兩銀子?”一路上胡思亂想,自言自語。你道天地間有這等痴人,一個小經紀的,本錢只有三兩,卻要把十兩銀子去嫖那名妓,可不是個春夢!自古道:“有志者事竟成。”被他千思万想,想出一個計策來。他道:“從明日為始,逐日將本錢扣出,余下的積趲上去。一日積得一分,一年也有三兩六錢之數,只消三年,這事便成了;若一日積得二分,只消得得年半;若再多得些,一年也差不多了。”想來想去,不覺走到家里,開鎖進門。只因一路上想著許多閒事,回來看了自家的睡舖,慘然無歡,連夜飯也不要吃,便上了床。這一夜翻來覆去,牽挂著美人,哪里睡得著。
只因月貌花容,引起心猿意馬。
捱到天明,爬起來,就裝了油擔,煮早飯吃了,匆匆挑了王媽媽家去。進了門卻不敢直入,舒著頭,往里面張望,王媽媽恰才買菜。秦重識得聲音,叫聲:“王媽媽。”九媽往外一張,見是秦賣油,笑道:“好忠厚人,困然不失信。”便叫他挑擔進,來稱了一瓶,約有五斤多重。公道還錢,秦重井不爭論。王九媽甚是歡喜,道:“這瓶油只勾我家兩日用;但隔一日,你便送來,我不往別處去買了。”秦重應諾,挑擔而出,只恨不曾遇見花魁娘子:“且喜扳下主顧,少不得一次不見,二次見,二次不見,二次見。只是一件,特為王九媽一家挑這許多路來,不是做生意的勾當。這昭慶寺是順路,今日寺中雖然不做功德,難道尋常不用油的?我且挑擔去問他。若扳得各房頭做個主顧,只消走錢塘門這一路,那一擔油盡勾出脫了。”秦重挑擔到寺內問時,原來各房和尚也正想著秦賣油。來得正好,多少不等,各各買他的油。秦重与各房約定,也是間一日便送油來用。這一日是個雙日。自此日為始,但是單日,秦重別街道上做買賣;但是雙日,就走錢塘門這一路。一出錢塘門,先到王九媽家里,以賣油為名,去看花魁娘子。有一日會見,也有一日不會見。不見時費了一場思想,便見時也只添了一層思想。正是:
天長地欠有時盡,此恨此情無盡期。
再說秦重到了王九媽家多次,家中大大小小,沒一個不認得是秦賣油。時光迅速,不覺一年有余。日大日小,只揀足色細絲,或積三分,或積二分,再少也積下一分,湊得几錢,又打換大塊頭。日積月累,有了一大包銀子,零星湊集,連自己也不知多少。
其日是單日,又值大雨,秦重不出去做買賣,積了這一大包銀子,心中也自喜歡:“趁今日空閒,我把他上一上天平,見個數目。”打個油傘,走到對門傾銀舖里,借天平兌銀。那銀匠好不輕薄,想著:“賣油的多少銀子,要架天平?只把個五兩頭等子与他,還怕用不著頭紐哩。”秦重把銀包子解開,都是散碎銀兩。大凡成錠的見少,散碎的就見多。銀匠是小輩,眼孔极淺,見了許多銀子,別是一番面目,想道:“人不可貌相,海水不可斗量。”慌忙架起天平,搬出若大若小許多法馬。秦重盡包而兌,一厘不多,一厘不少,剛剛一十六兩之數,上秤便是一斤。秦重心下想道:“除去了三兩本錢,余下的做一夜花柳之費,還是有余。”又想道:“這樣散碎銀子,怎好出手!拿出來也被人看低了!見成傾銀店中方便,何不傾成錠儿,還覺冠冕。”當下兌足十兩,傾成一個足色大錠,再把一兩八錢,傾成水絲一小錠。剩下四兩二錢之數,拈一小塊,還了火錢,又將几錢銀子,置下鑲鞋淨襪,新褶了一頂万字頭巾。回到家中,把衣服漿洗得乾乾淨淨,買几根安息香,薰了又薰。揀個晴明好日,侵早打扮起來。
雖非富貴豪華客,也是風流好后生。
秦重打扮得齊齊整整,取銀兩藏于袖中,把房門鎖了,一逕望王九媽家而來。那一時好不高興。及至到了門首,愧心复萌,想道:“時常挑了擔子在他家賣油,今日忽地去做嫖客,如何開口?”正在躊躇之際,只听得呀的一聲門響,王九媽走將出來,見了秦重,便道:“秦小官今日怎的不做生意,打扮得恁般濟楚,往哪里去貴干?”
事到其間,秦重只得老著臉,上前作揖。媽媽也不免還禮。秦重道:“小可并無別事,專來拜望媽媽。”那鴇儿是老積年,見貌辨色,見秦重恁般裝束,又說拜望,“一定是看上了我家哪個丫頭,要嫖一夜,或是會一個房。雖然不是個大勢主菩薩,搭在籃里便是菜,捉在籃里便是蟹,賺他錢把銀子買蔥菜,也是好的。”便滿臉堆下笑來,道:“秦小官拜望老身,必有好處。”秦重道:“小可有句不識進退的言語,只是不好啟齒。”王九媽道:“但說何妨,且請到里面客座里細講。”秦重為賣油雖曾到王家整百次,這客座里交椅,還不曾与他屁股做個相識,今日是個會面之始。
王九媽到了客座,不免分賓而,坐對昅內里喚茶。少頃,丫鬟托出茶來,看時,卻是秦賣油。正不知什么緣故,媽媽恁般相待,格格低了頭只是笑。王九媽看見,喝道:“有甚好笑!對客全沒些規矩!”丫鬟止住笑,放了茶杯自去。王九媽方才開言問道:“秦小官有甚話,要對老身說?”秦重道:“沒有別話,要在媽媽宅上請一位姐姐吃一杯酒儿。”九媽道:“難道吃寡酒?一定要嫖了。你是個老實人,几時動這風流之興?”秦重道:“小可的積誠,也非止一日。”九媽道:“我家這几個姐姐,都是你認得的,不知你中意哪一位?”秦重道:“別個都不要,單單要与花魁娘子相處一宵。”九媽只道取笑他,就變了臉道:“你出言無度!莫非奚落老娘么?”秦重道:“小可是個老實人,豈有虛情?”九媽道:“糞桶也有兩個耳朵,你豈不曉得我家美儿的身价!倒了你賣油的灶,還不夠半夜歇錢哩,不如將就揀一個适興罷。”秦重把頸一縮,舌頭一伸,道:“恁的好賣弄!不敢動問,你家花魁娘子一夜歇錢要几千兩?”九媽見他說耍話,卻又回嗔作喜,帶笑而言道:“哪要許多!只要得十兩敲絲。其他東道雜費,不在其內。”秦重道:“原來如此,不為大事。”袖中摸出這禿禿里一大錠放光細絲銀子,遞与鴇儿道:“這一錠十兩重,足色足數,請媽媽收。”又摸出一小錠來,也遞与鴇儿,又道:“這一小錠,重有二兩,相煩備個小東。望媽媽成就小可這件好事,生死不忘,日后再有孝順。”九媽見了這錠大銀,已自不忍釋手,又恐怕一時高興,日后沒了本錢,心中懊悔,也要盡他一句才好。”便道:“這十兩銀子,做經紀的人,積趲不易,還要三思而行。”秦重道:“小可主意已定,不要你老人家費心。”
九媽把這兩錠銀子收于袖中,道:“是便是了,還有許多煩難哩。”秦重道:“媽媽是一家之主,有甚煩難?”九媽道:“我家美儿,往來的都是王孫公子,富室豪家,真個是‘談笑有鴻儒,往來無白丁’。他豈不認得你是做經紀的秦小官,如何肯接你?”秦重道:“但憑媽媽怎的委曲宛轉,成全其事,大恩不敢有忘!”九媽見他十分堅心,眉頭一皺,計上心來,扯開笑口道:“老身已替你排下計策,只看你緣法如何。做得成,不要喜;做不成,不要怪。美儿昨日在李學士家陪酒,還未曾回;今日是黃衙內約下游湖;明日是張山人一班清客,邀他做詩社;后日是韓尚書的公子,數日前送下東道在這里。你且到大后日來看。還有句話,這几日你且不要來我家賣油,預先留下個体面。又有句話,你穿昅一身的布衣布裳,不像個上等嫖客,再來時,換件綢緞衣服,教這些丫鬟們認不出你是秦小官。老娘也好与你裝謊。”秦重道:“小可一一理會得。”說罷,作別出門,且歇這三日生理,不去賣油,到典舖里買了一件見成半新半舊的綢衣,穿在身上,到街坊閒走,演習斯文模樣。正是:
未識花院行藏,先習孔門規矩。丟過那三日不題。到第四日,起個清早,便到王九媽家去。去得太早,門還未開,意欲轉一轉再來。這番裝扮希奇,不敢到昭慶寺去,死怕和尚們批點,且十景塘散步。良久又踅轉去,王九媽家門已開了。那門前卻安頓得有轎馬,門內有許多仆從,在那里閒坐。秦重雖然老實,心下到也乖巧,且不進門,悄悄的招那馬夫問道:“這轎馬是誰家的?”馬夫道:“韓府里來接公子的。”秦重己知韓公子夜來留宿,此持還未曾別,重复轉身,到一個飯店之中,吃了些見成茶飯,又坐了一回,方才到王家探信。
只見門前轎馬已自去了。進得門時,王九媽迎著,便道:“老身得罪,今日又不得工夫了。恰才韓公子拉去東庄賞早梅。他是個長嫖,老身不好違拗。聞得說來日還要到靈隱寺,訪個棋師賭棋哩。齊衙內又來約過兩三次了。這是我家房主,又是辭不得的。他來時,或三日五日的住了去,連老身也定不得個日子。秦小官,你真個要嫖,只索耐心再等几日。不然,前日的尊賜,分毫不動,要便奉還。”秦重道:“只怕媽媽不作成。若還遲,終無失,就是一万年,小可也情愿等著。”九媽道:“恁地時,老身便好張主!”秦重作別,方欲起身,九媽又道:“秦小官人,老身還有句話。你下次若來討信,不要早了。約莫申牌時分,有各沒客,老身把個實信与你。倒是越晏些越好。這是老身的妙用,你休錯怪。”秦重連聲道:“不敢,不敢!”這一日秦重不曾做買賣。次日,整理油擔,挑往別處去生理,不走錢塘門一路。每日生意做完,傍晚時分就打扮齊整,到王九媽家探信,只是不得功夫。又空走了一月有余。那一日是十二月十五,大雪方霽,西風過后,積雪成冰,好不寒冷,卻喜地下乾燥。秦重做了大半日買賣,如前妝扮,又去探信。王九媽笑容可掬,迎著道:“今日你造化,已是九分九厘了。”秦重道:“這一厘是欠著甚么?”九媽道:“這一厘么?正主儿還不在家。”秦重道:“可回來么?”九媽道:“今日是俞太尉家賞雪,筵席就備在湖船之內。俞太尉是七十歲的老人家,風月之事,已是是沒份。原說過黃昏送來。你且到新人房里,吃杯燙風酒,慢慢的等他。”秦重道:“煩媽媽引路。”王九媽引著秦重,彎彎曲曲,走過許多房頭,到一個所在,不是樓房,卻是個平屋三間,甚是高爽。左一間是丫鬟的空房,一般有床榻桌椅之類,卻是備官舖的;右一間是花魁娘子臥室,鎖著在那里。兩旁又有耳房。中間客座上面,挂一幅名人山水,香几上博山古銅爐,燒著龍涎香餅,兩旁書桌,擺設些古玩,壁上貼許多詩稿。秦重愧非文人,不敢細看。心下想道:“外房如此整齊,內室舖陳,必然華麗。今夜盡我受用,十兩一夜,也不為多。”九媽讓秦小官坐于客位,自己主位相陪。少頃之間,丫鬟掌燈過來,抬下一張八仙桌儿,六碗時新果子,一架攢盒佳肴美醞,未曾到口,香气扑人。九媽執盞相勸道:“今日眾小女都有客,老身只得自陪,請開怀暢飲几杯。”秦重酒量本不高,況兼正事在心,只吃半杯。吃了一會,便推不飲。九媽道:“秦小官想餓了,且用些飯再吃酒。”丫鬟捧著雪花白米飯,一吃一添,放于秦重面前,就是一盞雜和湯。鴇儿量高,不用飯,以酒相陪。秦重吃了一碗,就放箸。九媽道:“夜長哩,再請些。”秦重又添了半碗。丫鬟提個行燈來說:“浴湯熱了,請客官洗浴。”秦重原是洗過澡來的,不敢推托,只得又到浴堂,肥皂香湯,洗了一遍,重复穿衣入坐。九媽命撤去肴盒,用暖鍋下酒。此時黃昏已晚,昭慶寺里的鐘都撞過了,美娘尚未回來。
玉人何處貪歡耍?等得情郎望眼穿!
常言道:“等人心急。”秦重不見婊子回家,好生气悶。卻被鴇儿夾七夾八,說些風話勸酒,不覺又過了一更天气。只听外面熱鬧鬧的,卻是花魁娘子回家,丫鬟先來報了。九媽連忙起身出迎,秦重也离坐而立。只見美娘吃得大醉,侍女扶將進來,到于門首,醉眼蒙朧。看見房中燈燭輝煌,杯盤狼藉,立住腳問道:“誰在這里吃酒?”九娘道:“我儿,便是我向日与你說的那秦小官人。他心中慕你,多時的送過禮來。因你不得工夫,擔擱他一月有余了。你今日幸而得空,做娘的留他在此伴你。”美娘道:“臨安郡中,并不聞說起有甚么秦小官人,我不去接他。”轉身便走。九媽雙手托開,即忙攔住道:“他是個至誠好人,娘不誤你。”美娘只得轉身,才跨進房門,抬頭一看那人,有些面善,一時醉了,急切叫不出來,便道:“娘,這個人我認得他的,不是有名稱的子弟,接了他,被人笑話。”九媽道:“我儿,這是涌金門內開緞舖的秦小官人。當初我們住在涌金門時,想你也曾會過,故此面善。你莫識認錯了。做娘的見他來意志誠,一時許了他,不好失信。你看做娘的面上,胡亂留他一晚。做娘的曉得不是了,明日卻与你陪禮。”一頭說,一頭推著美娘的肩頭向前。美娘拗媽媽不過,只得進房相見。正是:
千般難出虔婆口,万般難脫虔婆手。
饒君縱有万千般,不如跟著虔婆走。
這些言語,秦重一句句都听得,佯為不聞。美娘万福過了,坐于側首,仔細看著秦重,好生疑惑,心里甚是不悅,嘿嘿無言。喚丫鬟將熱酒來,斟著大鍾。鴇儿只道他敬客,卻自家一飲而盡。九媽道:“我儿醉了,少吃些么!”美儿那里依他,答應道:“我不醉!”一連吃上十來杯。這是酒后之酒,醉中之醉,自覺立腳不住。喚丫鬟開了臥房,點上銀,也不卸頭,也不解帶,瀀脫了毰,和衣上床,倒身而臥。鴇儿見女儿如此做作,甚不過意,對秦重道:“小女平日慣了,他專會使性。今日他心中不知為甚么有些不自在,卻不干你事,休得見怪!”秦重道:“小可豈敢!”鴇儿又勸了秦重几杯酒,秦重再三告止。鴇儿送入房,向耳傍吩咐道:“那人醉了,放溫存些。”又叫道:“我儿起來,脫了衣服,好好的睡。”美娘已在夢中,全不答應。鴇身只得去了。
丫鬟收拾了杯盤之類,抹了桌子,叫聲:“秦小官人,安置罷。”秦重道:“有熱茶要一壺。”丫鬟泡了一壺濃茶,送進房里,帶轉房門,自去耳房中安歇。秦重看美娘時,面對里床,睡得正熟,把錦被壓于身下。秦重想酒醉之人,必然怕冷,又不敢惊醒他。忽見欄杆上又放著一床大紅絲的錦被,輕輕的取下,蓋在美娘身上,把銀燈挑得亮亮的,取了這壺熱茶,脫鞋上床,捱在美娘身邊,左手抱著茶壺在怀,右手搭在美娘身上,眼也不敢閉一閉。正是:
未曾握雨攜云,也算偎香倚玉。
卻說美娘睡到半夜,醒將轉來,自覺酒力不胜,胸中似有滿溢之狀。爬起來,坐在被窩中,垂著頭,只管打乾噦。秦重慌忙也坐起來,知他要吐,放下茶壺,用撫摩其背。良久,美娘喉間忍不住了,說時遲,那時快,美娘放開喉嚨便吐。秦重怕污了被窩,把自己的道袍袖子張開,罩在他嘴上。美娘不知所以,盡情一嘔,嘔畢,還閉著眼,討茶嗽口。秦重下床,將道袍輕輕脫下,放在地平之上;摸茶壺還是暖的,斟上一甌香噴噴的濃茶,遞与美娘。美娘連吃了二碗,胸中雖然略覺豪燥,身子兀自倦怠,仍舊倒下,向里睡去了。秦重脫下道袍,將吐下一袖的腌,重重里著,放于床側,依然上床,擁抱似初。
美娘那一覺直睡到天明方醒,覆身轉來,見傍邊睡著一人,問道:“你是哪個?”秦重答道:“小可姓秦。”美娘想起夜來之事,恍恍惚惚,不甚記得真了,便道:“我夜來好醉!”秦重道:“也不甚醉。”又問:“可曾仕么?”秦重道:“不曾。”美娘道:“這樣還好。”又想一想道:“我記得曾吐過的,又記得曾吃過茶來,難道做夢不成?”秦重方才說道:“是曾吐來。小可見小娘子多了杯酒,也防著要吐,把茶壺暖在怀里。小娘子果然仕后討茶,小可斟上,蒙小娘子不,飲了兩甌。”美娘大惊道:“髒巴巴的,吐在哪里?”秦重道:“恐怕小娘子污了被褥,是小可把袖子盛了。”美娘道:“如今在哪里?”秦重道:“連衣服里著,藏過在那里。”美娘道:“可惜坏了你一件衣服。”秦重道:“這是小可的衣服,有幸得沾小娘子的余瀝。”美娘听說,心下想道:“有這般識趣的人!”心里已有四五分歡喜了。
此時天色大明,美娘起身,下床小解,看著秦重,猛然想起是秦賣油,遂問道:“你實對我說,是甚么樣人?為何昨夜在此?”秦重道:“承花魁娘子下問,小子怎敢妄言。小可實是常來宅上賣油的秦重。”遂將初次看見送客,又看見上轎,心下想慕之极,及積趲嫖錢之事,備細述了一遍,“夜來得親近小娘子一夜,三生有幸,心滿意足。”美娘听說,愈加可怜,道:“我昨夜酒醉,不曾招接得你。你乾折了多少銀子,莫不懊悔?”秦重道:“小娘子天上神仙,小可惟恐伏侍不周,但不見責,已為万幸,況敢有非意之望!”美娘道:“你做經紀的人,積下些銀兩,何不留下養家?此地不是你來往的。”秦重道:“小可單只一身,并無妻小。”美娘頓了一頓,便道:“你今日去了,他日還來么?”秦重道:“只這昨宵相親一夜,已慰生平,豈敢又作痴想!”美娘想道:“難得這好人,又忠厚,又老實,又且知情識趣,隱惡揚善,千百中難遇此一人。可惜是市井之輩,若是衣冠子弟,情愿委身事之。”
正在沉吟之際,丫鬟捧洗臉水進來,又是兩碗姜湯。秦重洗了臉,因夜來未曾脫幘,不用梳頭,呷了几口姜湯,便要告別。美娘道:“少住不妨,還有話說。”秦重道:“小可仰慕花魁娘子,在傍多站一刻,也是好的。但為人豈不自揣!夜來在此,實是大膽,惟恐他人知道,有玷芳名,還是早些去了安穩。”美娘點了一點頭,打發丫鬟出房,忙忙的開了減妝,取出二十兩銀子,送与秦重道:“昨夜難為你,這銀兩權奉為資本,莫對人說。”秦重哪裏肯受。美娘道:“我的銀子,來路容易。這些須酬你一宵之情,休得固遜。若本錢缺少,异日還有助你之處。那件污穢的衣服,我叫丫鬟湔洗乾淨了還你罷。”秦重道:“粗衣不煩小娘子費心,小可自會湔洗。只是領賜不當。”美娘道:“說哪里話!”將銀子掗在秦重袖內,推他轉身。秦重料難推卻,只得受了,深深作揖,捲了脫下這件齷齪道袍,走出房門,打從鴇兒房前經過,鴇兒看見,叫聲:“媽媽!秦小官去了。”王九媽正在淨桶上解手,口中叫道:“秦小官,如何去得恁早?”秦重道:“有些賤事,改日特來稱謝。”
來說秦重去了,且說美娘與秦重雖然沒點相干,見他一片誠心,去后好不過意。這一日因害酒,辭了客在家將息。千個萬個孤老都不想,倒把秦重整整的想一日。有詩為證:
俏冤家,須不是串花家的子弟,你是個做經紀本分人兒,哪匡你會溫存,能軟款,知心知意。料你不是個使性的,料你不是個薄情的。幾番待放下思量也,又不覺思量起。
話分兩頭,再說邢權在朱十老家,與蘭花情熱,見朱十老病廢在床,全無顧忌。十老發作了幾場,兩個商量出一條計策來,俟夜靜更深,將店中資本席捲,雙雙的桃之夭夭,不知去向。次日天明,十老方知。央及鄰里,出了個失單,尋訪數日,并無動靜,深悔當日不合為邢權所惑,逐了朱重。如今日久見人心,聞知朱重賃居眾安橋下,挑挑擔賣油,不如仍舊收拾他回來,老死有有靠,只怕他記恨在心。教鄰舍好生勸他回家,但記好,莫記惡。秦重一聞此言,即日收拾了家伙,搬回十老家里。相見之間,痛哭了一場。十老將所存囊橐,盡數交付秦重。秦重自家又有二十餘兩本錢,重整店面,坐櫃賣油。因在朱家,仍稱朱重,不用秦字。不上一月,十老病重,醫治不痊,嗚呼哀哉。朱重捶胸大慟,如親父一般,殯殮成服,七七做了些好事。朱家祖墳在清波門外,朱重舉喪安葬,事事成禮。鄰里皆稱其厚德。事定之后,仍先開店。原來這油舖是個老店,從來生意原好;卻被邢權刻剝存私,將主顧弄斷了多少。今見朱小官在店,誰家不來作成?所以生理比前越盛。朱重單身獨自,急切要尋個老成幫手。有個慣做中人的,叫做金中,忽一日引著一個五十余歲的人來。原來那人正是莘善,在汴梁城外安樂村居住。因那年避亂南奔,被官兵沖散了女儿瑤琴,夫妻兩口,凄凄惶惶,東逃西竄,胡亂的過了几年。今日聞臨安興旺,南渡人民,大半安插在彼,誠恐女儿流落此地,特來尋訪,又沒消息。身邊盤纏用盡,欠了飯錢,被飯店中終日赶逐,無可奈何,偶然听見金中說起朱家油舖,要尋個賣油幫手。自己曾開過六陳舖子,賣油之事,都則在行。況朱小官原是汴京人,又是鄉里。故此央金中引荐到來。朱重問了備細,鄉人見鄉人,不覺感傷。“既然沒處沒奔,你老夫妻兩口,只住在我身邊,只當個鄉親相處,慢慢的訪著令愛消息,再作區處。”當下取兩貫錢把与莘善,去還了飯錢,連渾家阮氏也領將來,与朱重相見了,收拾一間空房,安頓他老夫婦在內。兩口儿也盡心竭力,內外相幫。朱重甚是歡喜。光陰似箭,不覺一年有余。多有人見朱小官年長未娶,家道又好,做人又志誠,情愿白白把女儿送他為妻。朱重因見了花魁娘子,十分容貌,等閒的不看在眼,立心要訪求個出色的女子,方才肯成親。以此日复一日,擔擱下去。正是:
曾觀滄海難為水,除卻巫山不是云。
再說王美娘在九媽家,盛名之下,朝歡暮樂真個口厭肥甘,身嫌錦繡。雖然如此,每遇不如意之處,或是子弟們任情使性,吃醋挑槽,或自己病中醉后,半夜三更,沒人疼熱,就想起秦小官人的好處來,只恨無緣再會。也是桃花運盡,合當變更,一年之后,生出一段事端來。
卻說臨安城中,有個吳八公子,父親吳岳,見為福州大守。這吳八公子,打從父親任上回來,廣有金銀,平昔間也喜賭錢吃酒,三瓦兩舍走動。聞得花魁娘子之名,未曾識面,屢屢遣人來約,欲要嫖他。王美娘聞他气質不好,不愿相接,托故推辭,非止一次。那吳八公子也曾和著閒漢們親到王九媽家几番,都不曾會。其時清明節屆,家家掃墓,處處踏青,美娘因連日游春困倦,且是積下許多詩畫之債,未曾完得,吩咐家中:“一應客來,都与我辭去。”閉了房門,焚起一爐好香,擺設文房四寶,方欲舉筆,只听得外面沸騰,卻是吳八公子,領著十余個狠仆,來接美娘游湖。因見鴇儿每次回他,在中堂行凶,打家打伙,直鬧到美娘房前,只見房門鎖閉。原來妓家有個回客法儿,小娘躲在房內,卻把房門反鎖,支吾客人,只推不在。那老實的就被他哄過了。吳公子是慣家,這些套子,怎地瞞得?吩咐家人扭斷了鎖,把房門一腳踢開。美娘躲身不迭,被公子看見,不由分說,教兩個家人,左右牽手,從房內直拖出房外來,口中兀自亂嚷亂罵。王九媽欲待上前陪禮解勸,看見勢頭不好,只得閃過。家中大小,躲得沒半個影儿。
吳家狼仆牽著美娘,出了王家大門,不管他弓鞋窄小,望街上飛跑;八公子在后,揚揚得意。直到西湖口,將美娘下了湖船,方才放手。美娘十二歲到王家,錦繡中養成,珍寶般供養,何曾受恁般凌賤。下了船,對著船頭,掩面大哭。吳八公子見了,放下面皮,气忿忿的像關云長單刀赴會,一把交椅,朝外而坐,狼仆侍立于傍。面吩咐開船,一面數一數二的發作一個不住:“小賤人,小娼根,不受人抬舉!再哭時,就討打了!”美娘哪里怕他,哭之不已。船至湖心亭,吳八公子吩咐擺盒在亭子內,自己先上去了,卻吩咐家人:“叫那小賤人來陪酒。”美娘抱住了欄杆,哪里肯去?只是嚎哭。吳八公子也覺沒興,自己吃了几杯淡酒,收拾下船,自來扯美娘。美娘雙腳亂跳,哭聲愈高。八公子大怒,教狼仆拔去簪珥。美娘蓬著頭,跑到船頭上,就要投水,被家童們扶住。公子道:“你撒賴便怕你不成!就是死了,也只費得我几兩銀子,不為大事。只是送你一條性命,也是罪過。你住了啼哭時,我就放回去,不難為你。”美听說放他回去,真個住了哭。八公子吩咐移船到清波門外僻靜之處,將美娘毰脫下,去其里腳,露出一對金蓮,如兩條玉歟相似。教狼仆扶他上岸,罵道:“小賤人!你有本事,自走回家,我卻沒人相送。”說罷,一篙子渜瑛,再向湖中而去。正是:
焚琴煮鶴從來有,惜玉怜香几個知!
美娘赤了腳,寸步難行,思想:“自己才貌兩全,只為落于風塵,受此輕賤。平昔枉自結識許多王孫貴客,急切用他不著,受了這般凌辱。就是回去,如何做人?到不如一死為高。只是死得沒些名目,枉自享個盛名,到此地位,看著村庄婦人,也胜我十二分。這都是劉四媽這個嘴,哄我落坑墮塹,致有今日!自古紅顏薄命,亦未必如我之甚!”越思越苦,放聲大哭。
事有偶然,卻好朱重那日到清波門外朱十老的墳上,祭掃過了,打發祭物下船,自己步回,從此經過。聞得哭聲,上前看時,雖然蓬頭垢面,那玉貌花容,從來無兩,如何不認得!吃了一惊,道:“花魁娘子,如何這般模樣?”美娘哀哭之際,听得聲音廝熟,止啼而看,原來正是知情識趣的秦小官。美娘當此之際,如見親人,不覺傾心吐膽,告訴他一番。朱重心中十分疼痛,亦為之流淚。袖中帶得有白綾汗巾一條,約有五尺多長,取出劈半扯開,奉与美娘裹腳,親手与他拭淚。又与他挽起青絲,再三把好言寬解。等待美娘哭定,忙去喚個暖轎,請美娘坐了,自己步送,直到王九媽家。
九媽不得女儿消息,在四處打探,慌迫之際,見秦小官送女儿回來,分明送一顆夜明珠還他,如何不喜!況且鴇儿一向不見秦重挑油上門,多曾听得人說,他承受了朱家的店業,手頭活動,体正又比前不同,自然刮目相得。又見女儿這等模樣,問其緣故,已知女儿吃了大苦,全虧了秦小官。深深拜謝,設酒相待。日已向晚,秦重略飲數杯,起身作別。美娘如何肯放,道;“我一向有于你,恨不得你見面,今日定然不放你空去。”鴇儿也來扳留。秦重喜出望外。是夜,美娘吹彈歌舞,曲盡生平之技,奉承秦重。秦重如做了一個游仙好夢,喜得魄蕩魂消,手舞足蹈。夜深酒闌,二人相挽就寢。云雨之事,其美滿更不必言:
一個是足力后生,一個是慣情女子。這邊說三年怀想,費几多役夢勞魂;那邊說一夜相思,喜僥幸皮貼肉。一個謝前番幫襯,合今番恩上加恩;一個謝今夜總成,比前夜愛中添愛。紅粉妓傾翻粉盒,羅帕留痕。賣油郎打潑油瓶,被窩沾濕。可笑村儿乾折本,作成小子弄風梳。
云雨已罷,美娘道:“我有句心腹之言与你說,你休得推托!”秦重道:“小娘子若用得著小可時,就赴湯蹈火,亦所不辭,豈有推托之理?”美娘道:“我要嫁你。”秦重笑道:“小娘子就嫁一万個,也還數不到小可頭上,休得取笑,枉自折了小可的食料。”美娘道:“這話實是真心,怎說取笑二字!我自十四歲被媽媽灌醉,梳弄過了。此時便要從良,只為未曾相處得人,不辨好歹,恐誤了終身大事。以后相處的雖多,都是豪華之輩,酒色之徒。但知買笑追歡的樂意,哪有怜香惜玉的真心。看來看去,只有你是個志誠君子,罕翕你尚未娶親。若不嫌我煙花賤質,情愿舉案齊眉,白頭奉侍。你若不允之時,我就將三尺白羅,死于君前,振白我一片誠心,也強如昨日死于村郎之手,沒名沒目,惹人笑話。”說罷,嗚嗚的哭將起來。秦重道:“小娘子休得悲傷。小可承小娘子錯愛,將天就地,求之不得,豈敢推托?只是小娘子千金聲价,小可家貧力薄,如何擺布,也是力不從心了。”美娘道:“這卻不妨。不瞞你說,我只為從良一事,預先積趲些東西,寄頓在外。贖身之費,一亮不費你心力。”秦重道:“就是小娘子自己贖身,平昔住慣了高堂大廈,享用了錦衣玉食,在小可家,如何過活?”美娘道:“布衣蔬食,死而無怨。”秦重道:“小娘子雖然,只怕媽媽不從。”美娘道路:“我自有道理。”如此如此,這般這般,兩個直說到天明。
原來黃翰林的衙內,韓尚書的公子,齊太尉的舍人,這几個相知的人家,美良都寄頓得有箱籠。美娘只推要用,陸續取到,密地約下秦重,教他收置在家。然后一乘轎子,抬到劉四媽家,訴以從良之事。劉四媽道:“此事老身前日原說過的。只是年紀還早,又不知你要從哪一個?”美娘道:“姨娘,你莫管是甚人,少不得依著姨娘的言語,是個直從良,樂從良,了從良;不是那不真,不假,不了,不絕的勾當。只要姨娘肯開口時,不愁媽媽不允。做侄女的沒別孝順只有十兩金子,奉与姨娘,胡亂打些釵子;是必在媽媽前做個方便。事成之時,媒禮在外。”劉四媽看見這金子,笑得眼儿沒縫,便道:“自家儿女,又是美事,如何要你的東西!這金子權時領下,只當与你收藏。此事都在老身身上。只是你的娘,把你當個搖錢樹,等閒也不輕放你出去。怕不要千把銀子。那主儿可是肯出手的么?也得老身見他一見,与他講道方好。”美娘道:“姨良莫管問事,只當你侄女自家贖身便了。”劉四媽道:“媽媽可曉得你到我家來?”美娘道路:“不曉得。”四媽道:“你且在我家便飯,待老身先到你家,与媽媽講。講得通時,然后來報你。”
劉四媽雇乘轎子,抬到王九媽家,九媽相迎入內。劉四媽問起吳八公子之事,九媽告訴了一遍。四媽道:“我們行戶人家,到是養成個半低不高的丫頭,盡可賺錢,又且安穩,不論甚么客就接了,倒是日日不空的。侄女只為聲名大了,好似一塊鱉魚落地,馬蟻儿都要鑽他。雖然熱鬧,卻也不得自在。說便許多一夜,也只是個虛名。那些王孫公子來一遍,動不動有几個幫閒,連宵達且,好不費事。跟隨的人又不少,個個要奉承得他好。有些不到之處,口里就出粗,哩羅的罵人,還要弄損你家伙,又不好告訴他家主,受了若干悶氣。况且山人墨客,詩社棋社,少不得一月之內,又有几日官身。這些富貴子弟,你爭我奪,依了張家,違了李家,一邊喜,少不得一邊怪了。就是吳八公子這一個風波,嚇殺人的,万一失差,卻不連本送了?官宦人家,和他打官司不成!只索忍气吞聲。今日還虧著你家時運高,太平沒事,一個霹靂空中過去了。倘然山高水低,悔之無及。妹子聞得吳八公子不怀好意,還要到你家索鬧。侄女的性气又不好,不肯奉承人。第一是這件,乃是個惹禍之本。”九媽道:“便是這件,老身常是擔憂。就是這八公子,也是有名有稱的人,又不是微賤之人。這丫頭抵死不肯接他,惹出這場寡气。當初他年紀小時,還听人教訓。如今有了個虛名,被這些富貴子弟夸他獎他,慣了他性情,驕了他气質,動不動自作自主。逢著客來,他要接便接,他若不情愿時,便是九牛也休想牽得他轉。”劉四媽道:“做小娘的略有些身分,都則如此。”
王九媽道:“我如今与你商議:倘若有個肯出錢的,不如賣了他去,到得乾淨,省得終身擔著鬼胎過日。”劉四媽道:“此言甚妙。賣了他一個,就討得五六個。若湊巧撞得著相應的,十來個也討得的。這等便宜事,口何不做!”王九媽道:“老身也曾算計過來:那些有勢有力的不出錢,專要討人便宜;及至肯出几兩銀子的,女儿又嫌好道歉,做張做智的不肯。若有好主儿,妹子做媒,作成則個。倘若這丫頭不肯時節,還求你攛掇。這丫頭做娘的話也不听,只你說得他信。話得他轉。”劉四媽呵呵大笑道:“做妹子的此來,正為与侄做媒。你要許多銀子便肯放他出門?”九媽道:“妹子,你是明理的人。我們這行戶例,只有賤買,哪有賤賣?況且美儿數年盛名滿臨安,誰不知他是花魁娘子,難道三百四百,就容他走動?少不得要他千金。”劉四媽道:“待妹子去講。若肯出這個數目,做妹子的便來多口。若合不著時,就不來了。”臨行時,又故意問道:“侄女今日在哪里?”王九媽道:“不要說起,自從那日吃了吳八公子的虧,怕他還來淘气,終日里抬個轎子,各宅去分訴。前日在齊太尉家,昨日在黃翰林家,今日又不知在哪家去了。”劉四媽道:“有了你老人家做主,按定了坐盤星,也不容侄女不肯。万一不肯時,做妹子自會勸他。只是尋得主顧來,你卻莫要捉班做勢。”九媽道:“一言既出,并無他說。”九媽送至門首。劉四媽叫聲噪,上轎去了。這才是:
數黑論黃雌陸賈,說長話短女隨何。
若還都像虔婆口,尺水能興万丈波。
劉四媽回到家中,与美娘說道:“我對你媽媽如此說,這般講,你媽媽已自肯了。只要銀子見面,這事立地便成。”美娘道:“銀子已曾辦下,明日姨娘千万到我家來,玉成其事,不要冷了場,改日又費講。”四媽道:“既然約定,老身自然到宅。”美娘別了劉四媽,回家一子不題。
次日,午牌時分,劉四媽果然來了。王九媽問道:“所事口何!”四媽道:“十有八九,只不曾与侄女說過。”四媽來到美娘房中,兩下相叫了,講了一回說話。四媽道:“你的主儿到了不曾?那話儿在哪里?”美娘指著床頭道:“在這几只皮箱里。”美娘把五六只皮箱一時都開了,五十兩一封,搬出十三四封來,又把些金珠寶玉算价,足勾千金之數。把個劉四媽惊得眼中出火,口內流涎,想道:“小小年紀,這等有肚腸!不知如何設處,積下許多東西?我家這几個粉頭,一般接客,赶得著他哪里!不要說不會生發,就是有几文錢在荷包里,閒時買瓜子磕,買糖儿吃,兩條腳布破了,還要做媽的与他買布哩。偏生九阿姐造化,討得著,年時賺了若干錢鈔,臨出門還有這一主大財,又是取諸宮中,不勞余力。”這是心中暗想之語,卻不曾說出來。美娘見劉四媽沉吟,只道作難索謝,慌忙又取出四匹潞綢,兩股寶釵,一對鳳頭玉簪,放在桌上,道:“這几件東西,奉与姨娘為伐柯之敬。”利四媽歡天喜地對王九媽說道:“侄女情愿自家贖身,一般身价,并不短少分毫。比著孤老賣身更好。省得閒漢們從中說合,費酒費漿,還要加一加二的謝他。”
王九媽听得說女儿皮箱內有許多東西,到有個然之色。你道卻是為何!世間只有鴇儿的狠,做小娘的設法些東西,都送到他手里,才是快活。也有做些私房在箱籠內,鴇儿曉得些風聲,專等女儿出門,開鎖鑰,翻箱倒籠取個罄空。只為美娘盛名下,相交都是大頭儿,替做娘的掙得錢鈔,又且性格有些古怪,等閒不敢触犯,故此臥房里面,鴇儿的腳也不搠進去。誰知他如此有錢。劉四媽見九媽顏色不善,便猜著了,連忙道:“九阿姐,你休得三心兩意。這些東西,就是侄女自家積下的,也不是你本分之錢。他若肯花費時,也花費了。或是他不長進,把來津貼了得意的孤老,你也哪里知道!這還是他做家的好處。況且小娘自己手中沒有錢鈔,臨到從良之際,難道赤身赶他出門?少不得頭上腳下都要收拾得光鮮,等他好去別人家做人。如今他自家拿得出這些東西,料然一絲一線不費你的心。這一主銀子,是你完完全全鱉在腰跨里的。他就贖身出去,怕不是你女儿?倘然他掙得好時,時朝月節,怕他不來孝順你?就是嫁了人時,他又沒有親爹親娘,你也還去做得著他的外婆,受用處正有哩。”只這一套話,說得王九媽心中爽然,當下應允。劉四媽就去搬出銀子,一封封兌過,交付与九媽,又把這些金珠寶玉,逐件指物作价,對九媽說道:“這都是做妹子的故意估下他些价錢。若換与人,還便宜得几十兩銀子。”王九媽雖同是個鴇儿,到是個老實頭儿,憑劉四媽說話,無有不納。
劉四媽見王九媽收了這主東西,便叫亡八寫了婚書,交忖与美儿。美儿道:“趁姨娘在此,奴家就拜別了爹媽出門,借姨娘家住一兩日,擇吉從良,未知姨娘允否?”劉四媽得了美娘許多謝禮,生怕九媽翻悔,巴不得美娘出他他門,完成一事,說道:“正該如此。”當下美娘收拾了房中自己的梳台拜匣,皮箱舖蓋之類。但是鴇儿家中之物,一毫不動。收拾已完,隨著四媽出房,拜別了假爹假媽,和那姨娘行中,都相叫了。王九媽一般哭了几聲。美娘喚人挑了行李,欣然上轎,同劉四媽到劉家去。四媽出一間幽靜的好房,頓下美娘行李。眾小娘都來与美娘叫喜。是晚,朱重差莘善到劉四媽家討信,已知美娘贖身出來。擇了吉日,笙簫鼓樂娶親。劉四媽就做大媒送親,朱重与花魁娘子花燭洞房,歡喜無限。
雖然舊事風流,不減新婚佳趣。
次日,莘善老夫婦請新人相見,各各相認,吃了一惊。問起根由,至親三口,抱頭而哭。朱重方才認得是丈人丈母。請他上坐,夫妻二人,重新拜見。親鄰聞知,無不駭然。是日,整備筵席,慶賀兩重之喜,飲酒盡歡而散。三朝之后,美娘教丈夫備下几副厚禮,分送舊相知各宅,以酬其寄頓箱籠之恩,并報他從良信息。此是美娘有始有終處。王九媽、劉四媽家,各有禮物相送,無不感激。滿月之后,美娘將箱籠打開,內中都有黃白之資,吳綾蜀錦,何止百計,共有三千余金,都將匙鑰交付丈夫,慢慢的買房置產,整頓家當。油舖生理,都是丈人莘善管理。不上一年,把家業掙得花錦般相似,驅奴使婢,甚有气象。
朱重感謝天地神明保佑之德,發心于各寺廟喜舍合殿油燭一套,供琉璃燈油三個月;齋弁沐浴,親往拈香禮拜。先從昭慶寺起,其他靈隱、法相、淨慈、天竺等寺,以次而行。
就中單說天竺寺,是觀音大士的香火,有上天竺、中天竺、下天竺,三處香火俱盛,卻是山路,不通舟楫。朱重叫從人挑了一擔香燭,三擔清油,自己乘轎而往。先到上天竺來。寺僧迎接上殿,老香火秦公點燭添香。此時朱重居移气,養移体,儀容魁岸,非复幼時面目,秦公哪里認得他是儿子。只因油桶上有個大大的“秦”字,又有“汴梁”二字,心中甚以為奇。。也是天然湊巧。剛剛到上天竺,偏用著這兩只油桶。朱重拈香已畢,秦公托出茶盤,主僧奉茶。秦公問道:“不敢動問施主,這油桶上為何有此三字?”朱重听得問聲,帶著汴梁人的土音,忙問道:“老香火,你問他怎么?莫非也是汴梁人么?”秦公道:“正是。”朱重道:“你姓甚名誰?為何在此出家?共有几年了?”秦公把自己鄉里,細細告訴:“芋年上避兵來此,因無活計,將十三歲的儿秦重,過繼与朱家。如今有八年之遠。一向為年老多病,不曾下山問得信息。”朱重一把抱住,放聲大哭道:“孩儿便是秦重。向在朱家挑油買賣。正為要訪求父親下落,故此于油桶上,寫“汴梁秦”三字,做個標識。誰知此地相逢!真乃天与其便!”眾僧見他父子別了八年,今朝重會,各各稱奇。朱重這一日,就歇在上天竺,与父親同宿,各敘情節。
次日,取出中天竺、下天竺兩個疏頭換過。內中朱重,仍改做秦重,复了本姓。兩處燒香禮拜已畢,轉到上天竺,要請父親回家,安樂供養。秦公出家已久,吃素持齋,不愿隨儿子回家。秦重道路:“父親別了八年,孩儿缺侍奉。況孩儿新娶媳婦,也得他拜見公公方是。”秦公只得依允。秦重將轎子讓与父親乘坐,自己步行,直到家中。秦重取出一套新衣,与父親換了,中堂設坐,同安莘氏雙雙參拜。親家莘公、親母阮氏,齊來見禮。
此日大排筵席。秦公不肯開葷,素酒素食。次日,鄰里斂財稱賀。一則新婚,二則新娘子家眷團圓,三則父子重逢,四則秦小官歸宗复姓,共是四重大喜。一連又吃了几日喜酒。秦公不愿家居,思想上天竺故處清淨出家。秦重不敢違親之志,將銀二百兩,于上天竺另造淨室一所,送父親到彼居住。其日用供給,按月送去。每十日親往候問一次。每一季同莘氏往候一次。那秦公活到八十余,端坐而化。遺命葬于本山。此是后話。
卻說秦重和莘氏,夫妻偕老,生下兩孩儿,俱讀書成名。至今風月中市語,凡夸人善于幫襯,都叫做“秦小官”,又叫“賣油郎”。有詩為證:
春來處處百花新,蜂蝶紛紛競采春。
堪愛豪家多子弟,風流不及賣油人。
附录《警世通言第三十二卷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》
作者:馮夢龍
扫荡残胡立帝畿,龙翔凤舞势崔嵬。
左环沧海天一带,右拥太行山万围。
戈戟九边雄绝塞,衣冠万国仰垂衣。
太平人乐华胥世,永永金瓯共日辉。
这首诗,单夸我朝燕京建都之盛。说起燕都的形势,北倚雄关,南压区夏,真乃金城天府,万年不拔之基。当先洪武爷扫荡胡尘,定鼎金陵,是为南京。到永乐爷从北平起兵靖难,迁于燕都,是为北京。只因这一迁,把个苦寒地面,变作花锦世界。自永乐爷九传至于万历爷,此乃我朝第十一代的天子。这位天子,聪明神武,德福兼全,十岁登基,在位四十八年,削平了三处寇乱。那三处?
日本关白平秀吉,西夏哱承恩,播州杨应龙。
平秀吉侵犯朝鲜,哱承恩、杨应龙是土官谋叛,先后削平。远夷莫不畏服,争来朝贡。真个是:
一人有庆民安乐,四海无虞国太平。
话中单表万历二十年间,日本国关白作乱,侵犯朝鲜。朝鲜国王上表告急,天朝发兵泛海往救。有户部官奏准,目今兵兴之际,粮饷未充,暂开纳栗入监之例。原来纳栗入监的,有几般便宜:好读书,好科举,好中,结末来又有个小小前程结果。以此宦家公子,富室子弟,到不愿做秀才,都去援例做太学生。自开了这例,两京太学生,各添至千人之外。内中有一人,姓李,名甲,字干先,浙江绍兴府人氏。父亲李布政所生三儿,惟甲居长。自幼读书在庠,未得登科,援例入于北雍。因在京坐监,与同乡柳遇春监生同游教坊司院内,与一个名姬相遇, 那名姬姓杜,名媺,排行第十,院中都称为杜十娘,生得:
浑身雅艳,遍体娇香。
两弯眉画远山青,一对眼明秋水润。
脸如莲萼,分明卓氏文君;
唇似樱桃,何减白家樊素。
可怜一片无瑕玉,误落风尘花柳中。
那杜十娘自十三岁破瓜,今一十九岁,七年之内,不知历过了多少公子王孙,一个个情迷意荡,破家荡产而不惜。院中传出四句口号来,道是:
坐中若有杜十娘,斗筲之量饮千觞;
院中若识杜老媺,千家粉面都如鬼。
却说李公子,风流年少,未逢美色,自遇了杜十娘,喜出望外,把花柳情怀,一担儿挑在他身上。那公子俊俏庞儿,温存性儿,又是撒漫的手儿,帮衬的勤儿,与十娘一双两好,情投意合。十娘因见鸨儿贪财无义,久有从良之志。又见李公子忠厚志诚,甚有心向他。奈李公子惧怕老爷,不敢应承。虽则如此,两下情好愈密,朝欢暮乐,终日相守,如夫妇一般;海誓山盟,向无他志。真个:
恩深似海恩无底,义重如山义更高。
再说杜妈妈女儿被李公子占住,别的富家巨室,闻名上门,求一见而不可得。初时李公子撒漫用钱,大差大使,妈妈胁肩谄笑,奉承不暇。日往月来,不觉一年有馀,李公子囊箧渐渐空虚,手不应心,妈妈也就怠慢了。老布政在家闻知儿子嫖院,几遍写字来唤他回去。他迷恋十娘颜色,终是延挨。后来闻知老爷在家发怒,越不敢回。古人云:“以利相交者,利尽而疏。”那杜十娘与李公子真情相好,见他手头愈短,心头愈热。妈妈也几遍教女儿打发李甲出院,见女儿不统口,又几遍将言语触突李公子,要激怒他起身。公子性本温克,词气愈和。妈妈没奈何,日逐只将十娘叱骂道:“我们行户人家,吃客穿客,前门送旧,后门迎新;门庭闹如火,钱帛堆成垛。自从那李甲在此,混帐一年有馀,莫说新客,连旧主顾都断了,分明接了个钟馗老,连小鬼也没得上门。弄得老娘一家人家,有气无烟,成什么模样!”
杜十娘被骂,耐性不住,便回答道:“那李公子不是空手上门的,也曾费过大钱来。”妈妈道:“彼一时,此一时,你只教他今日费些小钱儿,把与老娘办些柴米,养你两口也好。别人家养的女儿便是摇钱树,千生万活;偏我家晦气,养了个退财白虎,开了大门,七件事般般都在老身心上。到替你这小贱人白白养着穷汉,教我衣食从何处来?你对那穷汉说:有本事出几两银子与我,到得你跟了他去,我别讨个丫头过活却不好?”十娘道:“妈妈,这话是真是假?”妈妈晓得李甲囊无一钱,衣衫都典尽了,料他没处设法。便应道:“老娘从不说谎,当真哩。”十娘道:“娘,你要他许多银子?”妈妈道:“若是别人,千把银子也讨了,可怜那穷汉出不起,只要他三百两,我自去讨一个粉头代替。只一件,须是三日内交付与我,左手交银,右手交人。若三日没有银时,老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,公子不公子,一顿孤拐,打那光棍出去,那时莫怪老身!”
十娘道:“公子虽在客边乏钞,谅三百金还措办得来。只是三日忒近,限他十日便好。”妈妈想道:“这穷汉一双赤手,便限他一百日,他那里来银子。没有银子,便铁皮包脸,料也无颜上门。那时重整家风,媺儿也没得话讲。”答应道:“看你面,便宽到十日。第十日没有银子,不干老娘之事。”十娘道:“若十日内无银,料他也无颜再见了。只怕有了三百两银子,妈妈又翻悔起来。”妈妈道:“老身年五十一岁了,又奉十斋,怎敢说谎?不信时与你拍掌为定。若翻悔时,做猪做狗。”
从来海水斗难量,可笑虔婆意不良。
料定穷儒囊底竭,故将财礼难娇娘。
是夜,十娘与公子在枕边,议及终身之事。公子道:“我非无此心。但教坊落籍,其费甚多,非千金不可。我囊空如洗,如之奈何!”十娘道:“妾已与妈妈议定只要三百金,便须十日内措办。郎君游资虽罄,然都中岂无亲友可以借贷?倘得如数,妾身遂为君之所有,省受这虔婆之气。”公子道:“亲友中为我留恋行院,都不相顾。明日只做束装起身,各家告辞,就开口假贷路费,凑聚将来,或可满得此数。”起身梳洗,别了十娘出门。十娘道:“用心作速,专听佳音。”公子道:“不须分付。”
公子出了院门,来到三亲四友处,假说起身告别,众人到也欢喜。后来叙到路费欠缺,意欲借贷。常言道:“说着钱,便无缘。”亲友们就不招架。他们也见得是,道李公子是风流浪子,迷恋烟花,年许不归,父亲都为他气坏在家。他今日抖然要回,未知真假。倘或说骗盘缠到手,又支还脂粉钱,父亲知道,将好意翻成恶意,始终只是一怪,不如辞了干净。便回道:“目今正值空乏,不能相济,惭愧!惭愧!”人人如此,个个皆然,并没有个慷慨丈夫,肯统口许他一十、二十两。
李公子一连奔走了三日,分毫无获,又不敢回决十娘,权且含糊答应。到第四日又没想头,就羞回院中。平日间有了杜家,连下处也没有了,今日就无处投宿,只得往同乡柳监生寓所借歇。柳遇春见公子愁容可掬,问其来历。公子将杜十娘愿嫁之情,备细说了。遇春摇首道:“未必,未必。那杜媺曲中第一名姬,要从良时,怕没有十斛明珠,千金聘礼。那鸨儿如何只要三百两?想鸨儿怪你无钱使用,白白占住他的女儿,设计打发你出门。那妇人与你相处已久,又碍却面皮,不好明言。明知你手内空虚,故意将三百两卖个人情,限你十日。若十日没有,你也不好上门;便上门时,他会说你笑你,落得一场亵渎,自然安身不牢。此乃烟花逐客之计。足下三思,休被其惑。据弟愚意,不如早早开交为上。”公子听说,半晌无言,心中疑惑不定。遇春又道:“足下莫要错了主意。你若真个还乡,不多几两盘费,还有人搭救。若是要三百两时,莫说十日,就是十个月也难。如今的世情,那肯顾缓急二字。那烟花也算定你没处告债,故意设法难你。”公子道:“仁兄所见良是。”口里虽如此说,心中割舍不下。依旧又往外边东央西告,只是夜里不进院门了。
公子在柳监生寓中,一连住了三日,共是六日了。杜十娘连日不见公子进院,十分着紧,就教小厮四儿街上去寻。四儿寻到大街,恰好遇见公子。四儿叫道:“李姐夫,娘在家里望你。”公子自觉无颜,回复道:“今日不得功夫,明日来罢。”四儿奉了十娘之命,一把扯住,死也不放,道:“娘叫咱寻你,是必同去走一遭。”李公子心上也牵挂着婊子,没奈何,只得随四儿进院。见了十娘,嘿嘿无言。十娘问道:“所谋之事如何?”公子眼中流下泪来。十娘道:“莫非人情淡薄,不能足三百之数么?”公子含泪而言,道出二句:
不信上山擒虎易,果然开口告人难。
一连奔走六日,并无铢两,一双空手,羞见芳卿,故此这几日不敢进院。今日承命呼唤,忍耻而来,非某不用心,实是世情如此。”十娘道:“此言休使虔婆知道。郎君今夜且住,妾别有商议。”十娘自备酒肴,与公子欢饮。睡至半夜,十娘对公子道:“郎君果不能办一钱耶?妾终身之事,当如何也?”公子只是流涕,不能答一语。
渐渐五更天晓,十娘道:“妾所卧絮褥内藏有碎银一百五十两,此妾私蓄,郎君可持去。三百金,妾任其半,郎君亦谋其半,庶易为力。限只四日,万勿迟误。”十娘起身将褥付公子,公子惊喜过望,唤童儿持褥而去。径到柳遇春寓中,又把夜来之情与遇春说了。将褥拆开看时,絮中都裹着零碎银子,取出兑时果是一百五十两。遇春大惊道:“此妇真有心人也。既系真情,不可相负。吾当代为足下谋之。”公子道:“倘得玉成,决不有负。”当下柳遇春留李公子在寓,自出头各处去借贷。两日之内,凑足一百五十两交付公子道:“吾代为足下告债,非为足下,实怜杜十娘之情也。”
李甲拿了三百两银子,喜从天降,笑逐颜开,欣欣然来见十娘,刚是第九日,还不足十日。十娘问道:“前日分毫难借,今日如何就有一百五十两?”公子将柳监生事情,又述了一遍。十娘以手加额道:“使吾二人得遂其愿者,柳君之力也。”两个欢天喜地,又在院中过了一晚。
次日,十娘早起,对李甲道:“此银一交,便当随郎君去矣。舟车之类,合当预备。妾昨日于姊妹中借得白银二十两,郎君可收下为行资。”公子正愁路费无出,但不敢开口,得银甚喜。说犹未了,鸨儿恰来敲门叫道:“媺儿,今日是第十日了。”公子闻叫,启户相延道:“承妈妈厚意,正欲相请。”便将银三百两放在桌上。鸨儿不料公子有银,嘿然变色,似有悔意,十娘道:“儿在妈妈家中八年,所致金帛,不下数千金矣。今日从良美事,又妈妈亲口所订,三百金不欠分毫,又不曾过期。倘若妈妈失信不许,郎君持银去,儿即刻自尽。恐那时人财两失,悔之无及也。”鸨儿无词以对,腹内筹画了半晌,只得取天平兑准了银子,说道:“事已如此,料留你不住了。只是你要去时,即今就去。平时穿戴衣饰之类,毫厘休想。”说罢,将公子和十娘推出房门,讨锁来就落了锁。此时九月天气,十娘才下床,尚未梳洗,随身旧衣,就拜了妈妈两拜。李公子也作了一揖。一夫一妇,离了虔婆大门。
鲤鱼脱却金钩去,摆尾摇头再不来。
公子教十娘且住片时:“我去唤个小轿抬你,权往柳荣卿寓所去,再作道理。”十娘道:“字中诸姊妹平昔相厚,理宜话别。况前日又承他借贷路费,不可不一谢也。”乃同公子到各姊妹处谢别,姊妹中惟谢月朗、徐素素与杜家相近,尤与十娘亲厚。十娘先到谢月朗家,月朗见十娘秃髻旧衫,惊问其故,十娘备述来因。又引李甲相见,十娘指月朗道:“前日路资,是此位姐姐所贷,郎君可致谢。”李甲连连作揖。月郎便教十娘梳洗,一面去请徐素素来家相会。十娘梳洗已毕,谢、徐二美人各出所有,翠钿金钏,瑶簪宝珥,锦袖花裙,鸾带绣履,把杜十娘装扮得焕然一新,备酒作庆贺筵席。月朗让卧房与李甲、杜媺二人过宿。次日,又大排筵席,遍请院中姊妹。凡十娘相厚者,无不毕集。都与他夫妇把盏称喜。吹弹歌舞,各逞其长,务要尽欢,直饮至夜分。十娘向众姊妹一一称谢。众姊妹道:“十姊为风流领袖,今从郎君去,我等相见无日。何日长行,姊妹们尚当奉送。”月朗道:“候有定期,小妹当来相报。但阿姊千里间关,同郎君远去,囊箧萧条,曾无约束,此乃吾等之事。当相与共谋之,勿令姊有穷途之虑也。”众姊妹各唯唯而散。
是晚,公子和十娘仍宿谢家。至五鼓,十娘对公子道:“吾等此去,何处安身?郎君亦曾计议有定着否?”公子道:“老父盛怒之下,若知娶妓而归,必然加以不堪,反致相累。展转寻思,尚未有万全之策。”十娘道:“父子天性,岂能终绝。既然仓卒难犯,不若与郎君于苏杭胜地,权作浮居。郎君先回,求亲友于尊大人面前劝解和顺,然后携妾于归,彼此安妥。”公子道:“此言甚当。”
次日,二人起身辞了谢月郎,暂往柳监生寓中,整顿行装。杜十娘见了柳遇春,倒身下拜,谢其周全之德:“异日我夫妇必当重报。”遇春慌忙答礼道:“十娘钟情所欢,不以贫窭易心,此乃女中豪杰。仆因风吹火,谅区区何足挂齿!”三人又饮了一日酒。次早,择了出行吉日,雇倩轿马停当。十娘又遣童儿寄信,别谢月朗。临行之际,只见肩舆纷纷而至,乃谢月朗与徐素素拉众姊妹来送行。月朗道:“十姊从郎君千里间关,囊中消索,吾等甚不能忘情。今合具薄赆,十姊可检收,或长途空乏,亦可少助。”说罢,命从人挈一描金文具至前,封锁甚固,正不知什么东西在里面。十娘也不开看,也不推辞,但殷勤作谢而已。须臾,舆马齐集,仆夫催促起身。柳监生三杯别酒,和众美人送出崇文门外,各各垂泪而别。正是:
他日重逢难预必,此时分手最堪怜。
再说李公子同杜十娘行至潞河,舍陆从舟,却好有瓜洲差使船转回之便,讲定船钱,包了舱口。比及下船时,李公子囊中并无分文馀剩。你道杜十娘把二十两银子与公子,如何就没了?公子在院中嫖得衣衫蓝缕,银子到手,未免在解库中取赎几件穿着,又制办了铺盖,剩来只勾轿马之费。公子正当愁闷,十娘道:“郎君勿忧,众姊妹合赠,必有所济。”乃取钥开箱。公子在傍自觉惭愧,也不敢窥觑箱中虚实。只见十娘在箱里取出一个红绢袋来,掷于桌上道:“郎群可开看之。”公子提在手中,觉得沉重,启而观之,皆是白银,计数整五十两。十娘仍将箱子下锁,亦不言箱中更有何物。但对公子道:“承众姊妹高情,不惟途路不乏,即他日浮寓吴越间,亦可稍佐吾夫妻山水之费矣。”公子且惊且喜道:“若不遇恩卿,我李甲流落他乡,死无葬身之地矣!此情此德,白头不敢忘也。”自此每谈及往事,公子必感激流涕。十娘亦曲意抚慰,一路无话。
不一日,行至瓜洲,大船停泊岸口。公子别雇了民船,安放行李。约明日侵晨,剪江而渡。其时仲冬中旬,月明如水,公子和十娘坐于舟首。公子道:“自出都门,困守一舱之中,四顾有人,未得畅语。今日独据一舟,更无避忌。且已离塞北,初近江南,宜开怀畅饮,以舒向来抑郁之气,恩卿以为何如?”十娘道:“妾久疏谈笑,亦有此心,郎君言及,足见同志耳。”公子乃携酒具于船首,与十娘铺毡并坐,传杯交盏,饮至半酣,公子执卮对十娘道:“恩卿妙音,六院推首。某相遇之初,每闻绝调,辄不禁神魂之飞动。心事多违,彼此郁郁,鸾鸣凤 奏,久矣不闻。今清江明月,深夜无人,肯为我一歌否?”十娘兴亦勃发,遂开喉顿嗓,取扇按拍,呜呜咽咽,歌出元人施君美《拜月亭》杂剧上“状元执盏与婵娟”一曲,名《小桃红》。真个:
声飞霄汉云皆驻,响入深泉鱼出游。
却说他舟有一少年,姓孙,名富,字善赉,徽州新安人氏。家资巨万,积祖扬州种盐。年方二十,也是南雍中朋友。生性风流,惯向青楼买笑,红粉追欢;若嘲风弄月,到是个轻薄的头儿。事有偶然,其夜亦泊舟瓜洲渡口,独酌无聊。急听得歌声嘹亮,凤吟鸾吹,不足喻其美。起立船头,伫听半晌,方知声出邻舟。正欲相访,音响倏已寂然。乃遣仆者潜窥踪迹,访于舟人。但晓得是李相公雇的船,并不知歌者来历。孙富想道:“此歌者必非良家,怎生得他一见?”展转寻思,通宵不寐。挨至五更,忽闻江风大作。及晓,彤云密布,狂雪飞舞。怎见得,有诗为证:
千山云树灭,万径人踪绝。
扁舟蓑笠翁,独钓寒江雪。
因这风雪阻渡,舟不得开。孙富命艄公移船,泊于李家舟之傍。孙富貂帽狐裘,推窗假作看雪。值十娘梳洗方毕,纤纤玉手,揭起舟傍短帘,自泼盂中残水,粉容微露,却被孙富窥见了,果是国色天香。魂摇心荡,迎眸注目,等候再见一面,杳不可得。沉思久之,乃倚窗高吟高学士《梅花诗》二句,道:
雪满山中高士卧,月明林下美人来。
李甲听得邻舟吟诗,舒头出舱,看是何人。只因这一看,正中了孙富之计。孙富吟诗,正要引李公子出头,他好乘机攀话。当下慌忙举手,就问:“老兄尊姓何讳?”李公子叙了姓名乡贯,少不得也问那孙富,孙富也叙过了。又叙了些太学中的闲话,渐渐亲熟。孙富便道:“风雪阻舟,乃天遣与尊兄相会,实小弟之幸也。舟次无聊,欲同尊兄上岸,就酒肆中一酌,少领清诲,万望不拒。”公子道:“萍水相逢,何当厚扰?”孙富道:“说那里话!‘四海之内,皆兄弟也。’”喝教艄公打跳,童儿张伞,迎接公子过船,就于船头作揖。然后让公子先行,自己随后,各各登跳上涯。
行不数步,就有个酒楼,二人上楼,拣一副洁净座头,靠窗而坐。酒保列上酒肴。孙富举杯相劝,二人赏雪饮酒。先说些斯文中套话,渐渐引入花柳之事。二人都是过来之人,志同道合,说得入港,一发成相知了。孙富屏去左右,低低问道:“昨夜尊舟清歌者,何人也?”李甲正要卖弄在行,遂实说道:“此乃北京名姬杜十娘也。”孙富道:“既系曲中姊妹,何以归兄?”公子遂将初遇杜十娘,如何相好,后来如何要嫁,如何借银讨他,始末根由,备细述了一遍。孙富道:“兄携丽人而归,固是快事,但不知尊府中能相容否?”公子道:“贱室不足虑。所虑者,老父性严,尚费踌躇耳!”孙富将机就机,便问道:“既是尊大人未必相容,兄所携丽人,何处安顿?亦曾通知丽人,共作计较否?”公子攒眉而答道:“此事曾与小妾议之。”孙富欣然问道:“尊宠必有妙策。”公子道:“他意欲侨居苏杭,流连山水。使小弟先回,求亲友宛转于家君之前。俟家君回嗔作喜,然后图归,高明以为何如?”孙富沉吟半晌,故作愀然之色,道:“小弟乍会之间,交浅言深,诚恐见怪。”公子道:“正赖高明指教,何必谦逊?”孙富道:“尊大人位居方面,必严帷薄之嫌,平时既怪兄游非礼之地,今日岂容兄娶不节之人。况且贤亲贵友,谁不迎合尊大人之意者?兄枉去求他,必然相拒。就有个不识时务的进言于尊大人之前,见尊大人意思不允,他就转口了。兄进不能和睦家庭,退无词以回复尊宠。即使留连山水,亦非长久之计。万一资斧困竭,岂不进退两难!”公子自知手中只有五十金,比时费去大半,说到资斧困竭,进退两难,不觉点头道是。孙富又道:“小弟还有句心腹之谈,兄肯俯听否?”公子道:“承兄过爱,更求尽言。”孙富道:“疏不间亲,还是莫说罢。”公子道:“但说何妨。”孙富道:“自古道妇人水性无常,况烟花之辈,少真多假。他既系六院名姝,相识定满天下。或者南边原有旧约,借兄之力,挈带而来,以为他适之地。”公子道:“这个恐未必然。”孙富道:“即不然,江南子弟,最工轻薄,兄留丽人独居,难保无逾墙钻穴之事。若挈之同归,愈增尊大人之怒。为兄之计,未有善策。况父子天伦,必不可绝。若为妾而触父,因妓而弃家,海内必以兄为浮浪不经之人。异日妻不以为夫,弟不以为兄,同袍不以为友,兄何以立于天地之间?兄今日不可不熟思也!”
公子闻言,茫然自失,移席问计:“据高明之见,何以教我?”孙富道:“仆有一计,于兄甚便。只恐兄溺枕席之爱,未必能行,使仆空费词说耳!”公子道:“兄诚有良策,使弟再睹家园之乐,乃弟之恩人也。又何惮而不言耶?”孙富道:“兄飘零岁馀,严亲怀怒,闺阁离心,设身以处兄之地,诚寝食不安之时也。然尊大人所以怒兄者,不过为迷花恋柳,挥金如土,异日必为弃家荡产之人,不堪承继家业耳。兄今日空手而归,正触其怒。兄倘能割衽席之爱,见机而作,仆愿以千金相赠。兄得千金以报尊大人,只说在京授馆,并不曾浪费分毫,尊大人必然相信。从此家庭和睦,当无间言。须臾之间,转祸为福,兄请三思。仆非贪丽人之色,实为兄效忠于万一也。”李甲原是没主意的人,本心惧怕老子,被孙富一席话,说透胸中之疑,起身作揖道:“闻兄大教,顿开茅塞。但小妾千里相从,义难顿绝,容归与商之。得其心肯,当奉复耳。”孙富道:“说话之间,宜放婉曲。彼既忠心为兄,必不忍使兄父子分离,定然玉成兄还乡之事矣。”二人饮了一回酒,风停雪止,天色已晚。孙富教家僮算还了酒钱,与公子携手下船。正是:
逢人且说三分话,未可全抛一片心。
却说杜十娘在舟中,摆设酒果,欲与公子小酌,竟日未回,挑灯以待。公子下船,十娘起迎,见公子颜色匆匆,似有不乐之意,乃满斟热酒劝之。公子摇首不饮,一言不发,竟自床上睡了。十娘心中不悦,乃收拾杯盘,为公子解衣就枕。问道:“今日有何见闻,而怀抱郁郁如此?”公子叹息而已,终不启口。问了三四次,公子已睡去了。十娘委决不下,坐于床头而不能寐。到夜半,公子醒来,又叹一口气。十娘道:“郎君有何难言之事,频频叹息?”公子拥被而起,欲言不语者几次,扑簌簌掉下泪来。十娘抱持公子于怀间,软言抚慰道:“妾与郎君 情好,已及二载,千辛万苦,历尽艰难,得有今日。然相从数千里,未曾哀戚。今将渡江,方图百年欢笑,如何反起悲伤,必有其故。夫妇之间,死生相共,有事尽可商量,万勿讳也。”
公子再被逼不过,只得含泪而言道:“仆天涯穷困,蒙恩卿不弃,委曲相从,诚乃莫大之德也。但反覆思之,老父位居方面,拘于礼法,况素性方严,恐添嗔怒,必加黜逐。你我流荡,将何底止?夫妇之欢难保,父子之伦又绝。日间蒙新安孙友邀饮,为我筹及此事,寸心如割。”十娘大惊道:“郎君意将如何?”公子道:“仆事内之人,当局而迷。孙友为我画一计颇善,但恐恩卿不从耳!”十娘道:“孙友者何人?计如果善,何不可从?”公子道:“孙友名富,新安盐商,少年风流之士也。夜间闻子清歌,因而问及。仆告以来历,并谈及难归之故,渠意欲以千金聘汝。我得千金,可藉口以见吾父母;而恩卿亦得所天。但情不能舍,是以悲泣。”说罢,泪如雨下。十娘放开两手,冷笑一声道:“为郎君画此计者,此人乃大英雄也。郎君千金之资,既得恢复;而妾归他姓,又不致为行李之累。发乎情,止乎礼,诚两便之策也。那千金在那里?”公子收泪道:“未得恩卿之诺,金尚留彼处,未曾过手。”十娘道:“明早快快应承了他,不可挫过机会。但千金重事,须得兑足交付郎君之手,妾始过舟,勿为贾竖子所欺。”
时已四鼓,十娘即起身挑灯梳洗道:“今日之妆,乃迎新送旧,非比寻常。”于是脂粉香泽,用意修饰,花钿绣袄,极其华艳,香风拂拂,光采照人。装束方完,天色已晓。孙富差家童到船头候信。十娘微窥公子,欣欣似有喜色,乃催公子快去回话,及早兑足银子。公子亲到孙富船中,回复依允。孙富道:“兑银易事,须得丽人妆台为信。”公子又回复了十娘,十娘即指描金文具道:“可便抬去。”孙富喜甚,即将白银一千两,送到公子船中。十娘亲自检看,足色足数,分毫无爽,乃手把船舷,以手招孙富。孙富一见,魂不附体。十娘启朱唇,开皓齿道:“方才箱子可暂发来,内有李郎路引一纸,可检还之也。”孙富视十娘已为瓮中之鳖,即命家童送那描金文具,安放船头之上。十娘取钥开锁,内皆抽替小箱。十娘叫公子抽第一层来看,只见翠羽明珰,瑶簪宝珥,充牣于中,约值数百金。十娘遽投之江中。李甲与孙富及两船之人,无不惊诧。又命公子再抽一箱,乃玉箫金管。又抽一箱,尽古玉紫金玩器,约值数千金。十娘尽投之于大江中。岸上之人,观者如堵。齐声道:“可惜!可惜!”正不知什么缘故。最后又抽一箱,箱中复有一匣。开匣视之,夜明之珠,约有盈把。其他祖母绿、猫儿眼, 诸般异宝,目所未睹,莫能定其价之多少。众人齐声喝采,喧声如雷。十娘又欲投之于江。李甲不觉大悔,抱持十娘恸哭,那孙富也来劝解。
十娘推开公子在一边,向孙富骂道:“我与李郎备尝艰苦,不是容易到此。汝以奸淫之意,巧为谗说,一旦破人姻缘,断人恩爱,乃我之仇人。我死而有知,必当诉之神明,尚妄想枕席之欢乎!”又对李甲道:“妾风尘数年,私有所积,本为终身之计。自遇郎君,山盟海誓,白首不渝。前出都之际,假托众姊妹相赠,箱中韫藏百宝,不下万金。将润色郎君之装,归见父母,或怜妾有心,收佐中馈,得终委托,生死无憾。谁知郎君相信不深,惑于浮议,中道见弃,负妾一片真心。今日当众目之前,开箱出视,使郎君知区区千金,未为难事。妾椟中有玉,恨郎眼内无珠。命之不辰,风尘困瘁,甫得脱离,又遭弃捐。今众人各有耳目,共作证明,妾不负郎君,郎君自负妾耳!”于是众人聚观者,无不流涕,都唾骂李公子负心薄幸。公子又羞又苦,且悔且泣,方欲向十娘谢罪,十娘抱持宝匣,向江心一跳。众人急呼捞救,但见云暗江心,波涛滚滚,杳无踪影。可惜一个如花似玉的名姬,一旦葬于江鱼之腹。
三魂渺渺归水府,七魄悠悠入冥途。
当时旁观之人,皆咬牙切齿,争欲拳殴李甲和那孙富。慌得李孙二人,手足无措,急叫开船,分途遁去。李甲在舟中,看了千金,转忆十娘,终日愧悔,郁成狂疾,终身不痊。孙富自那日受惊,得病卧床月馀,终日见杜十娘在傍诟骂,奄奄而逝。人以为江中之报也。
却说柳遇春在京坐监完满,束装回乡,停舟瓜步。偶临江净脸,失坠铜盆于水,觅渔人打捞。及至捞起,乃是个小匣儿。遇春启匣观看,内皆明珠异宝,无价之珍。遇春厚赏渔人,留于床头把玩。是夜梦见江中一女子,凌波而来,视之,乃杜十娘也。近前万福,诉以李郎薄幸之事。又道:“向承君家慷慨,以一百五十金相助,本意息肩之后,徐图报答,不意事无终始。然每怀盛情,悒悒未忘。早间曾以小匣托渔人奉致,聊表寸心,从此不复相见矣。”言讫,猛然惊醒,方知十娘已死,叹息累日。
后来评论此事,以为孙富谋夺美色,轻掷千金,固非良士。李甲不识杜十娘一片苦心,碌碌蠢才,无足道者。独谓十娘千古女侠,岂不能觅一佳侣,共跨秦楼之凤,乃错认李公子,明珠美玉,投于盲人,以致恩变为仇,万种恩情,化为流水,深可惜也!有诗叹云:
不会风流莫妄谈,单单情字费人参。
若将情字能参透,唤作风流也不惭。
附录《喻世明言第十二卷 眾名姬春風弔柳七》
作者:馮夢龍
北闕休上書,南山歸敝廬。
不才明主棄,多病故人疏。
白髮催年老,青陽逼歲除。
永懷愁不寐,松月夜窗虛。
這首詩,乃是唐朝孟浩然所作。他是襄陽第一個有名的詩人,流寓東京,宰相張說甚重其才,與之交厚。一日,張說在中書省入直,草應制詩,苦思不就。遣堂吏密請孟浩然到來,商量一聯詩句。正爾烹茶細論,忽然唐明皇駕到。孟浩然無處躲避,伏於牀後。明皇早已瞧見,問張說道:「適纔避朕者,何人也?」張說奏道:「此襄陽詩人孟浩然,臣之故友。偶然來此,因布衣,不敢唐突聖駕。」明皇道:「朕亦素聞此人之名,願一見之。」孟浩然只得出來,拜伏於地,口稱:「死罪。」明皇道:「聞卿善詩,可將生平得意一首,誦與朕聽?」孟浩然就誦了《北闕休上書》這一首。明皇道:「卿非不才之流,朕亦未為明主;然卿自不來見朕,朕未嘗棄卿也。」當下龍顏不悅,起駕去了。次日,張說入朝,見帝謝罪,因力薦浩然之才,可充館職。明皇道:「前朕聞孟浩然有『流星澹河漢,疏雨滴梧桐』之句,何其清新!又聞有『氣蒸雲夢澤,波撼岳陽樓』之句,何其雄壯!昨在朕前,偏述枯搞之辭,又且中懷怨望,非用世之器也。宜聽歸南山,以成其志!」由是終身不用,至今人稱為孟山人。後人有詩嘆云:
新詩一首獻當朝,欲望榮華轉寂寥。
不是不才明主棄,從來貴賤命中招。
古人中,有因一言拜相的,又有一篇賦上遇主的,那孟浩然只為錯念了八句詩,失了君王之意,豈非命乎?如今我又說一樁故事,也是個有名才子,只為一首詞上誤了功名,終身坎壈,後來顛倒成了風流佳話。那人是誰?說起來,是宋神宗時人,姓柳,名永,字耆卿。原是建寧府崇安縣人氏,因隨父親作宦,流落東京。排行第七,人都稱為柳七官人。年二十五歲,丰姿灑落,人才出眾;琴、棋、書、畫,無所不通;至於吟詩作賦,尤其本等。還有一件,最其所長,乃是填詞。怎麼叫做填詞?假如李太白有《憶秦娥》、《菩薩蠻》,王維有《鬰輪袍》,這都是詞名,又謂之詩餘,唐時名妓多歌之。至宋時,大晟府樂官,博採詞名,填腔進御。這個詞,比切聲調,分配十二律,其某律某調,句長句短,合用平、上、去、入四聲字眼,有個一定不移之格。作詞者,按格填入,務要字與音協,一些杜撰不得,所以謂之填詞。那柳七官人於音律裏面,第一精通,將大晟府樂詞,加添至二百餘調,真個是詞家獨步。他也自恃其才,沒有一個人看得入眼,所以縉紳之門,絕不去走,文字之交,也沒有人。終日只是穿花街,走柳巷,東京多少名妓,無不敬慕他,以得見為榮。若有不認得柳七者,眾人都笑他為下品,不列姊妹之數。所以妓家傳出幾句口號,道是:
不願穿綾羅,願依柳七哥;
不願君王召,願得柳七叫;
不願千黃金,願中柳七心;
不願神仙見,願識柳七面。
那柳七官人,真個是朝朝楚館,夜夜秦樓。內中有三個出名上等的行首,往來尤密。一個喚做陳師師,一個喚做趙香香,一個喚做徐冬冬。這三個行首,賠著自己錢財,爭養柳七官人。怎見得?有戲題一詞,名《西江月》為證:
調笑師師最慣,香香暗地情多,冬冬與我煞脾和:獨自窩盤三個。『管』字下邊無分,『閉』字加點如何?權將『好』字自停那,『姦』字中間著我。
這柳七官人,詩詞文采,壓於朝士。因此近侍官員,雖聞他恃才高傲,卻也多少敬慕他的。那時天下太平,凡一才一藝之士,無不錄用。有司薦柳永才名,朝中又有人保奏,除授浙江管下餘杭縣宰。這縣宰官兒,雖不滿柳耆卿之意,把做個進身之階,卻也罷了。只是捨不得那三個行首。時值春暮,將欲起程,乃制《西江月》為詞,以寓惜別之意:
鳳額繡簾高捲,獸鐶朱戶頻搖。兩竿紅日上花梢,春睡厭厭難覺。好夢狂隨飛絮,閑愁濃勝香醪。不成雨暮與雲朝,又是韶光過了。
三個行首,聞得柳七官人浙江赴任,都來餞別。眾妓至者如雲,耆卿口占《如夢令》云:
郊外綠陰千里,掩映紅裙十隊。惜別語方長,車馬催人速去。偷淚,偷淚,那得分身應你!
柳七官人別了眾名姬,攜著琴、劍、書箱,扮作游學秀士,迤邐上路,一路觀看風景。行至江州,訪問本處名妓。有人說道:「此處只有謝玉英,才色第一。」耆卿問了住處,逕來相訪。玉英迎接了,見耆卿人物文雅,便邀入個小小書房。耆卿舉目看時,果然擺設得精緻。但見:明窗淨几,竹榻茶罏。牀間掛一張名琴,壁上懸一幅古畫。香風不散,寶爐中常爇沉檀;清風逼人,花瓶內頻添新水。萬卷圖書供玩覽,一枰棋局佐歡娛。
耆卿看他桌上擺著一冊書,題云:「柳七新詞」。撿開看時,都是耆卿平日的樂府,蠅頭細字,寫得齊整。耆卿問道:「此詞何處得來?」玉英道:「此乃東京才子柳七官人所作,妾平昔甚愛其詞,每聽人傳誦,輒手錄成帙。」耆卿又問:「天下詞人甚多,卿何以獨愛此作?」玉英道:「他描情寫景,字字逼真。如《秋思》一篇末云:『黯相望,斷鴻聲裏,立盡斜陽。』《秋別》一篇云:『今宵酒醒何處?楊柳岸曉風殘月。』此等語,人不能道。妾每誦其詞,不忍釋手,恨不得見其人耳。」耆卿道:「卿要識柳七官人否?只小生就是。」玉英大驚,問其來歷。耆卿將餘杭赴任之事,說了一遍。玉英拜倒在地,道:「賤妾凡胎,不識神仙,望乞恕罪。」置酒款待,殷勤留宿。
耆卿深感其意,一連住了三五日;恐怕誤了憑限,只得告別。玉英十分眷戀,設下山盟海誓,一心要相隨柳七官人,侍奉箕帚。耆卿道:「赴任不便。若果有此心,俟任滿回日,同到長安。」玉英道:「既蒙官人不棄賤妾,從今為始,即當杜門絕客以待。切勿遺棄,使妾有白頭之嘆。」耆卿索紙,寫下一詞,名《玉女搖仙佩》。詞云:
飛瓊伴侶,偶別珠宮,未返神仙行綴。取次梳妝,尋常言語,有得幾多姝麗?擬把名花比,恐旁人笑我談何容易。細思算,奇葩艷卉,惟是深紅淺白而已。爭如這多情,占得人間千嬌百媚。
須信畫堂繡閣,皓月清風,忍把光陰輕棄?自古及今,佳人才子,少得當年雙美!恁相偎倚,未消得憐我多才多藝。願嬭嬭蘭心蕙性,枕前言下,表余深意。為盟誓,今生斷不辜鴛被。
耆卿吟詞罷,別了玉英上路。不一日,來到姑蘇地方,看見山明水秀,到個路旁酒樓上,沽飲三杯。忽聽得鼓聲齊響,臨窗而望,乃是一群兒童,掉了小船,在湖上戲水採蓮。口中唱著吳歌云:
採蓮阿姐鬬梳妝,好似紅蓮搭個白蓮爭。紅蓮自道顏色好,白蓮自道粉花香。粉花香,粉花香,貪花人一見便來搶。紅個也忒貴,白個也弗強。當面下手弗得,和你私下商量。好像荷葉遮身無人見,下頭成藕帶絲長。
柳七官人聽罷,取出筆來,也做一隻吳歌,題於壁上。歌云:
十里荷花九里紅,中間一朵白鬆鬆。白蓮則好摸藕吃,紅蓮則好結蓮蓬。結蓮蓬,結蓮蓬,蓮蓬生得忒玲瓏。肚裏一團清趣,外頭包裹重重。有人吃著滋味,一時劈破難容。只圖口甜,那得知我心裏苦?開花結子一場空。
這首吳歌,流傳吳下,至今有人唱之。
卻說柳七官人過了姑蘇,來到餘杭縣上任,端的為官清正,訟簡詞稀。聽政之暇,便在大滌、天柱、由拳諸山,登臨游玩,賦詩飲酒。這餘杭縣中,也有幾家官妓,輪番承直。但是訟牒中犯者妓者名字,便不准行。妓中有個周月仙,頗有姿色,更通文墨。一日,在縣衙唱曲侑酒,柳縣宰見他似有不樂之色,問其緣故。月仙低頭不語,兩淚交流。縣宰再三盤問,月仙只得告訴。
原來月仙與本地一個黃秀才,情意甚密。月仙一心只要嫁那秀才,奈秀才家貧,不能備辦財禮。月仙守那秀才之節,誓不接客。老鴇再三逼迫,只是不從;因是親生之女,無可奈何。黃秀才書館與月仙只隔一條大河,每夜月仙渡船而去,與秀才相聚,至曉又回。同縣有個劉二員外,愛月仙丰姿,欲與歡會。月仙執意不肯,吟詩四句道:
不學路旁柳,甘同幽谷蘭;
遊蜂若相詢,莫作野花看。
劉二員外心生一計,囑咐舟人,教他乘月仙夜渡,移至無人之處,強姦了他,取個執證回話,自有重賞。舟人貪了賞賜,果然乘月仙下船,遠遠撐去。月仙見不是路,喝他住舡。那舟人那裏肯依?直搖到蘆花深處,僻靜所在,將船泊了,走入船艙,把月仙抱住,逼著定要雲雨。月仙自料難以脫身,不得已而從之。雲收雨散,月仙惆悵,吟詩一首:
自恨身為妓,遭污不敢言。
羞歸明月渡,嬾上載花船。
是夜,月仙仍到黃秀才館中住宿,卻不敢聲告訴,至曉回家。其舟人記了這四句詩,回復劉二員外,員外將一錠銀子,賞了舟人去了。便差人邀請月仙家中侑酒。酒到半酣,又去調戲月仙,月仙仍舊推阻。劉二員外取出一把扇子來,扇上有詩四句,教月仙誦之。月仙大驚,原來卻是舟中所吟四句,當下頓口無言。劉二員外道:「此處牙牀錦被,強似蘆花明月,小娘子勿再推托。」月仙滿面羞慚,安身無地,只得從了劉二員外之命。以後劉二員外日遂在他家佔住,不容黃秀才相處。
自古道:「小娘愛俏,鴇兒愛鈔」。黃秀才雖然儒雅,怎比得劉二員外有錢有鈔?雖然中了鴇兒之意,月仙心下只想著黃秀才,以此悶悶不樂。今番被縣宰盤問不過,只得將情訴與。柳耆卿是風流首領,聽得此語,好生憐憫。當日就喚老鴇過來,將錢八十千付作身價,替月仙除了樂籍。一面請黃秀才相見,親領月仙回去,成其夫婦。黃秀才與周月仙拜謝不盡。正是:
風月客憐風月客,有情人遇有情人。
柳耆卿在餘杭三年,任滿還京。想起謝玉英之約,便道再到江州。原來謝玉英初別耆卿,果然杜門絕客。過了一年之後,不見耆卿通問,未免風愁月恨,更兼日用之需,無從進益,日逐車馬填門,回他不脫。想著五夜夫妻,未知所言真假;又有閑漢,從中攛掇,不免又隨風倒舵,依前接客。有個新安大賈孫員外,頗有文雅,與他相處年餘,費過千金。耆卿到玉英家詢問,正值孫員外邀玉英同往湖口看船去了。耆卿到不遇,知玉英負約,怏怏不樂,乃取花箋一幅,製詞名《擊梧桐》。詞云:
香靨深深,姿姿媚媚,雅格奇容天與。自識伊來便好看承,會得妖嬈心素。臨岐再約同歡,定是都把平生相許。又恐恩情易破難成,未免千般思慮。
近日重來,空房而已,苦沒叨叨言語。便認得聽人教當,擬把前言輕負。見說蘭臺宋玉,多才多藝善詞賦。試與問,朝朝暮暮,行云何處去?
後寫:
東京柳永訪玉卿不遇漫題。
耆卿寫畢,念了一遍,將詞箋粘於壁上,拂袖而出。回到東京,屢有人舉薦,升為屯田員外郎之職。東京這班名姬,依舊來往。耆卿所支俸錢,及一應求詩求詞餽送下來的東西,都在妓家銷化。
一日,正在徐冬冬家積翠樓戲耍,宰相呂夷簡差堂吏傳命,直尋將來,說道:「呂相公六十誕辰,家妓無新歌上壽,特求員外一闋,幸即揮毫,以便演習。蜀錦二端,吳綾四端,聊充潤筆之敬,伏乞俯納。」耆卿允了,留堂吏在樓下酒飯,問徐冬冬有好紙否,徐冬冬在篋中,取出兩幅芙蓉箋紙,放於案上。耆卿磨得墨濃,蘸得筆飽,拂開一幅箋紙,不打草兒,寫下《千秋歲》一闋云:
泰階平了,又見三台耀。烽火靜,攙槍掃。朝堂耆碩輔,樽俎英雄表。福無艾,山河帶礪人難老。
渭水當年釣,晚應飛熊兆;同一呂,今偏早。烏紗頭未白,笑把金樽倒。人爭羨,二十四遍中書考。
耆卿一筆寫完,還剩下芙蓉箋一紙,餘興未盡,後寫《西江月》一調云:
腹內胎生異錦,筆端舌噴長江。縱教疋絹字難償,不屑與人稱量。
我不求人富貴,人須求我文章。風流才子佔詞場,真是白衣卿相。
耆卿寫畢,放在桌上。恰好陳師師家差個侍兒來請,說道:「有下路新到一個美人,不言姓名,自述特慕員外,不遠千里而來,今在寒家奉候,乞即降臨。」耆卿忙把詩詞裝入封套,打發堂吏動身去了,自己隨後往陳師師家來。一見了那美人,吃了一驚。那美人是誰?正是:
著意尋不見,有時還自來。
那美人正是江州謝玉英。他從湖口看船回來,見了壁上這隻《擊梧桐》詞,再三諷詠,想著:「耆卿果是有情之人,不負前約。」自覺慚愧。瞞了孫員外,收拾家私,雇了船隻,一逕到東京來問柳七官人。聞知他在陳師師家往來極厚,特拜望師師,求其引見耆卿。當時分明是斷花再接,缺月重圓,不勝之喜。陳師師問其詳細,便留謝玉英同住。玉英怕不穩便,商量割東邊院子另住。自到東京,從不見客,只與耆卿相處,如夫婦一般。耆卿若往別妓家去,也不阻擋,甚有賢達之稱。
話分兩頭。再說耆卿匆忙中,將所作壽詞封付堂吏,誰知忙中多有錯,一時失於點檢,兩幅箋都封了去。呂丞相拆開封套,先讀了《千秋歲》調,到也歡喜。又見《西江月》調,少不得也念一遍。念到「縱教疋絹字難償,不屑與人稱量」,笑道:「當初裴晉公修福光寺,求文於皇甫湜,湜每字索絹一疋。此子嫌吾酬儀太簿耳!」又念到「我不求人富貴,人須求我文章」,大怒道:「小子輕薄,我何求汝耶?」從此銜恨在心。柳耆卿卻是疏散的人,寫過詞,丟在一邊了,那裏還放在心上。
又過了數日,正值翰林員缺,吏部開薦柳永名字;仁宗曾見他增定大晟樂府,亦慕其才,問宰相呂夷簡道:「朕欲用柳永為翰林,卿可識此人否?」呂夷簡奏道:「此人雖有詞華,然恃才高傲,全不以功名為念。見任屯田員外,日夜留連妓館,大失官箴。若重用之,恐士習由此而變。」遂把耆卿所作《西江月》詞誦了一遍。仁宗皇帝點頭。早有知諫院官,打聽得呂丞相銜恨柳永,欲得逢迎其意,連章參劫。仁宗御筆批著四句道:
柳永不求富貴,誰將富貴求之?
任作白衣卿相,風前月下填詞。
柳耆卿見罷了官職,大笑道:「當今做官的,都是不識字之輩,怎容得我才子出頭?」因改名柳三變,人都不會其意,柳七官人自解說道:「我少年讀書,無所不窺,本求一舉成名,與朝家出力;因屢次不第,牢騷失意,變為詞人。以文采自見,使名留後世足矣;何期被薦,頂冠束帶,變為官人。然浮沉下僚,終非所好;今奉旨放落,行且逍遙自在,變為仙人。」從此益放曠不檢,以妓為家。將一個手板上寫道:「奉聖旨填詞柳三變。」欲到某妓家,先將此手板送去,這一家便整備酒肴,伺候過宿。次日,再要到某家,亦復如此。凡所作小詞,落款書名處,亦寫「奉聖旨填詞」五字,人無有不笑之者。
如此數年。一日,在趙香香家偶然晝寢,夢見一黃衣吏從天而下,道說:「奉玉帝敕旨,《霓裳羽衣曲》已舊,欲易新聲,特借重仙筆,即刻便往。」柳七官人醒來,便討香湯沐浴。對趙香香道:「適蒙上帝見召,我將去矣。各家姊妹可寄一信,不能候之相見也。」言畢,瞑目而坐。香香視之,已死矣。慌忙報知謝玉英,玉英一步一跌的哭將來。陳師師、徐冬冬兩個行首,一時都到,又有幾家曾往來的,聞知此信,也都來趙家。
原來柳七官人,雖做兩任官職,毫無家計。謝玉英雖說跟隨他終身,到帶著一家一火前來,並不費他分毫之事。今日送終時節,謝玉英便是他親妻一般;這幾個行首,便是他親人一般。當時陳師師為首,斂取眾妓家財帛,製買衣衾棺槨,就在趙家殯殮。謝玉英衰絰做個主喪,其他三個的行首,都聚在一處,帶孝守幕。一面在樂游原上,買一塊隙地起墳,擇日安葬。墳上豎個小碑,照依他手板上寫的增添兩字,刻云:「奉聖旨填詞柳三變之墓」。出殯之日,官僚中也有相識的,前來送葬。只見一片縞素,滿城妓家,無一人不到,哀聲震地。那送葬的官僚,自覺慚愧,掩面而返。不逾兩月,謝玉英過哀,得病亦死,附葬於柳墓之旁。亦見玉英貞節,妓家難得,不在話下。
自葬後,每年清明左右,春風駘蕩,諸名姬不約而同,各備祭禮,往柳七官人墳上,掛紙錢拜掃,喚做「弔柳七」,又喚做「上風流塚」。未曾「弔柳七」、「上風流塚」者,不敢到樂游原上踏青。後來成了個風俗,直到高宗南渡之後,此風方止。後人有詩題柳墓云:
樂游原上妓如雲,盡上風流柳七墳。
可笑紛紛縉紳輩,憐才不及眾紅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