漢代

司馬遷

五帝本紀贊 

太史公曰:「學者多稱五帝,尚矣!然《尚書》獨載堯以來,而百家言黃帝,其文不雅馴,薦紳先生難言之。孔子所傳宰予問《五帝德》及《帝繫姓》,儒者或不傳。余嘗西至崆峒,北過涿鹿,東漸於海,南浮江淮矣。至長老,皆各往往稱黃帝、堯、舜之處,風教固殊焉。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。予觀《春秋》、《國語》,其發明《五帝德》、《帝繫姓》章矣。顧弟弗深考,其所表見皆不虛。書缺有間矣,其軼乃時時見於他說。非好學深思,心知其意,固難為淺見寡聞道也。余並論次,擇其言尤雅者,故著為本紀書首。」

註釋

《五帝德》、《帝繫姓》二篇,見《大戴禮》及《家語》。

贊︰以評論為主的文體。太史公︰司馬遷的自稱。五帝︰即黃帝、顓頊、帝嚳、堯、舜。尚︰久遠。薦紳︰縉紳。宰予︰孔子弟子。崆峒︰山名,位於河南省臨汝縣西南。涿鹿︰山名,位於河北省涿鹿縣東南。顧︰不過。弟弗深考︰但觀大略而不加深考。軼︰遺聞軼事。論次︰以次序論述。

項羽本紀贊

太史公曰:「吾聞之周生曰:『舜目蓋重瞳子。』又聞項羽亦重瞳子,羽豈其苗裔邪?何興之暴也!夫秦失其政,陳涉首難,豪傑蠭起,相與並爭,不可勝數。然羽非有尺寸,乘勢起隴畝之中;三年,遂將五諸侯滅秦,分裂天下,而封王侯,政由羽出,號為霸王。位雖不終,近古以來,未嘗有也。

及羽背關懷楚,放逐義帝而自立,怨王侯叛己,難矣!自矜功伐,奮其私智而不師古,謂霸王之業,欲以力征,經營天下;五年,卒亡其國,身死東城;尚不覺寤而不自責,過矣!乃引『天亡我,非用兵之罪也』,豈不謬哉!」

註釋

周生︰漢時儒者。重瞳子︰目中有兩眸。項羽︰秦末下相人,名籍,楚將項燕之孫。苗裔︰後嗣。陳涉︰秦陽城人,名勝,二世元年,與吳廣起兵造反。蠭︰「蜂」的異體字。尺寸︰言尺寸之地。隴畝︰田畝。五諸侯︰即燕、齊、韓、趙、魏。背關︰謂項羽背棄入關之約,自行封王。懷楚︰謂項羽思念江東而定都彭城。義帝︰即楚懷王之孫羋心。東城︰縣名,位於安徽省定遠縣。

秦楚之際月表

太史公讀秦、楚之際,曰:「初作難,發於陳涉;虐戾滅秦,自項氏;撥亂誅暴,平定海內,卒踐帝祚,成於漢家。五年之閒,號令三嬗。自生民以來,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!

昔虞、夏之興,積善累功數十年,德洽百姓,攝行政事,考之於天,然後在位。湯、武之王,乃由契、后稷,修仁行義十餘世,不期而會孟津,八百諸侯,猶以為未可;其後乃放弒。秦起襄公,章於文、繆,獻、孝之後,稍以蠶食六國;百有餘載,至始皇,乃能并冠帶之倫。以德若彼,用力如此,蓋一統若斯之難也!

秦既稱帝,患兵革不休,以有諸侯也。於是無尺土之封,墮壞名城,銷鋒鏑,鉏豪傑,維萬世之安。然王跡之興,起於閭巷,合從討伐,軼於三代。鄉秦之禁,適足以資賢者,為驅除難耳。故憤發其所為天下雄,安在無土不王?此乃傳之所謂大聖乎?豈非天哉?豈非天哉?非大聖孰能當此受命而帝者乎?」

註釋

陳涉︰即陳勝,秦末首發難者。項氏︰即項羽。三嬗︰謂號令於五年間更替了三次。考之於天︰謂人受考察於天。契︰帝嚳之子,商的始祖。孟津︰地名,位於河南省孟縣。放弒︰謂商湯放逐夏桀,周武王行弒商紂。襄公︰秦仲之孫,討西戎有功,周平王東遷,賜以歧豐之地,秦國於是開始壯大。文、繆︰即秦文公與秦繆公。獻、孝︰即秦獻公與秦孝公。並冠帶之倫︰謂秦始皇吞併六國,統一天下。以德若彼,用力如此︰謂用德如前朝,用武如秦國。銷鋒鏑︰溶化兵刃、箭鏃。鏑,音「的」。鉏︰誅也,音「鋤」。閭巷︰謂漢高祖劉邦起於泗上亭也。軼於三代︰謂高祖起兵反秦,其勢勝過湯、武王的放弒。鄉秦之禁︰從前秦國的禁令。

孔子世家贊

太史公曰:「《詩》有之:『高山仰止,景行行止。』雖不能至,然心鄉往之。余讀孔氏書,想見其為人。適魯,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,諸生以時習禮其家,余低回留之,不能去云。天下君王,至於賢人,眾矣!當時則榮,沒則已焉!孔子布衣,傳十餘世,學者宗之。自天子王侯,中國言六藝者,折中於夫子,可謂至聖矣!」

註釋

《詩經》:高山仰止,景行行止。四牡騑騑,六轡如琴。覯爾新昏,以慰我心。

高山︰喻道德之高也。止︰語助詞,有竭盡之意。景行︰偉大的德行。鄉︰同「嚮」。仲尼︰孔子字。廟堂︰宗廟也。古時大夫以下,不得稱宗廟,故曰廟堂。諸生︰指學官弟子。以時︰合於時令。低回︰留戀徘徊。六藝︰六經,即詩、書、易、禮、樂、春秋。折中於夫子︰謂以孔子的中庸學說為標準。

外戚世家序

自古受命帝王,及繼體守文之君,非獨內德茂也,蓋亦有外戚之助焉。夏之興也,以塗山;而桀之放也,以妹喜;殷之興也,以有娀;紂之殺也,嬖妲己;周之興也,以姜原及大任;而幽王之禽也,淫於褒姒。故《易》基乾坤,《詩》始關雎,《書》美釐降,《春秋》譏不親迎。夫婦之際,人道之大倫也。禮之用,唯婚姻為兢兢。夫樂調而四時和,陰陽之變,萬物之統也。可不慎與!

人能弘道,無如命何!甚哉!妃匹之愛,君不能得之於臣,父不能得之於子,況卑下乎?既驩合矣,或不能成子姓,能成子姓矣,或不能要其終。豈非命也哉?孔子罕稱命,蓋難言之也,非通幽明之變,惡能識乎性命哉?

註釋

繼體︰嗣位。守文︰遵守法度。塗山︰國名。放︰放逐。妹喜︰夏桀之妃。有娀︰國名。妲己︰殷紂之妃。姜原︰帝嚳元妃。大任︰周文王之母。禽︰通「擒」。褒姒︰周幽王之寵妃。基︰始也。美︰稱讚。釐降︰謂堯以二女下嫁於舜。親迎︰婿自迎娶也。兢兢︰小心謹慎。人能弘道,無如命何︰謂人縱使能宏揚道義,卻實在難料天命。妃匹︰夫婦。子姓︰猶言子孫。罕稱命︰謂孔子少談天命。幽明︰陰陽。

太史公自序

太史公曰:「先人有言:『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。孔子卒後至於今五百歲,有能紹明世,正易傳,繼春秋,本詩書禮樂之際?』意在斯乎!意在斯乎!小子何敢讓焉。」

上大夫壺遂曰:「昔孔子何為而作春秋哉?」太史公曰:「余聞董生曰:『周道衰廢,孔子為魯司寇,諸侯害之,大夫壅之。孔子知言之不用,道之不行也,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,以為天下儀表,貶天子,退諸侯,討大夫,以達王事而已矣。』子曰:『我欲載之空言,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。』夫春秋,上明三王之道,下辨人事之紀,別嫌疑,明是非,定猶豫,善善惡惡,賢賢賤不肖,存亡國,繼絕世,補敝起廢,王道之大者也。易著天地陰陽四時五行,故長於變;禮經紀人倫,故長於行;書記先王之事,故長於政;詩記山川谿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,故長於風;樂樂所以立,故長於和;春秋辯是非,故長於治人。是故禮以節人,樂以發和,書以道事,詩以達意,易以道化,春秋以道義。撥亂世反之正,莫近於春秋。春秋文成數萬,其指數千。萬物之散聚皆在春秋。春秋之中,弒君三十六,亡國五十二,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。察其所以,皆失其本已。故易曰『失之豪釐,差以千里』。故曰『臣弒君,子弒父,非一旦一夕之故也,其漸久矣』。故有國者不可以不知春秋,前有讒而弗見,後有賊而不知。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,守經事而不知其宜,遭變事而不知其權。為人君父而不通於春秋之義者,必蒙首惡之名。為人臣子而不通於春秋之義者,必陷篡弒之誅,死罪之名。其實皆以為善,為之不知其義,被之空言而不敢辭。夫不通禮義之旨,至於君不君,臣不臣,父不父,子不子。夫君不君則犯,臣不臣則誅,父不父則無道,子不子則不孝。此四行者,天下之大過也。以天下之大過予之,則受而弗敢辭。故春秋者,禮義之大宗也。夫禮禁未然之前,法施已然之後;法之所為用者易見,而禮之所為禁者難知。」

壺遂曰:「孔子之時,上無明君,下不得任用,故作春秋,垂空文以斷禮義,當一王之法。今夫子上遇明天子,下得守職,萬事既具,咸各序其宜,夫子所論,欲以何明?」

太史公曰:「唯唯,否否,不然。余聞之先人曰:『伏羲至純厚,作易八卦。堯舜之盛,尚書載之,禮樂作焉。湯武之隆,詩人歌之。春秋采善貶惡,推三代之德,褒周室,非獨刺譏而已也。』漢興以來,至明天子,獲符瑞,封禪,改正朔,易服色,受命於穆清,澤流罔極,海外殊俗,重譯款塞,請來獻見者,不可勝道。臣下百官力誦聖德,猶不能宣盡其意。且士賢能而不用,有國者之恥;主上明聖而德不布聞,有司之過也。且余嘗掌其官,廢明聖盛德不載,滅功臣世家賢大夫之業不述,墮先人所言,罪莫大焉。余所謂述故事,整齊其世傳,非所謂作也,而君比之於春秋,謬矣。」

於是論次其文。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禍,幽於縲紲。乃喟然而嘆曰:「是余之罪也夫!是余之罪也夫!身毀不用矣。」退而深惟曰:「夫詩書隱約者,欲遂其志之思也。昔西伯拘羑里,演周易;孔子戹陳蔡,作春秋;屈原放逐,著離騷;左丘失明,厥有國語;孫子臏腳,而論兵法;不韋遷蜀,世傳呂覽;韓非囚秦,說難、孤憤;詩三百篇,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。此人皆意有所郁結,不得通其道也,故述往事,思來者。」於是卒述陶唐以來,至于麟止,自黃帝始。

報任少卿書

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。少卿足下:曩者辱賜書,教以慎於接物,推賢進士爲務。意氣懃懃懇懇,若望僕不相師,而用流俗人之言。僕非敢如是也。僕雖罷駑,亦嘗側聞長者之遺風矣。顧自以爲身殘處穢,動而見尤,欲益反損,是以獨鬱悒而誰與語?諺曰:「誰爲爲之?孰令聽之?」蓋鍾子期死,伯牙終身不復鼓琴。何則?士爲知己者用,女爲説己者容。若僕大質已虧缺矣,雖才懷隨和,行若由夷,終不可以爲榮,適足以發笑而自點耳。書辭宜答,會東從上來,又迫賤事,相見日淺,卒卒無須臾之間,得竭志意。今少卿抱不測之罪,涉旬月,迫季冬;僕又薄從上雍,恐卒然不可為諱。是僕終已不得舒憤懣以曉左右,則長逝者魂魄私恨無窮。請略陳固陋,闕然久不報,幸勿為過。

僕聞之:修身者,智之符也;愛施者,仁之端也;取予者,義之表也;恥辱者,勇之決也;立名者,行之極也。士有此五者,然後可以託於世,列於君子之林矣。故禍莫憯於欲利,悲莫痛於傷心,行莫醜於辱先,而詬莫大於宮刑。刑餘之人,無所比數,非一世也,所從來遠矣。昔衞靈公與雍渠同載,孔子適陳;商鞅因景監見,趙良寒心;同子參乘,袁絲變色。自古而恥之。夫以中材之人,事有關於宦豎,莫不傷氣,而況於慷慨之士乎!如今朝廷雖乏人,柰何令刀鋸之餘薦天下豪俊哉!

僕賴先人緒業,得待罪輦轂下,二十餘年矣。所以自惟,上之,不能納忠效信,有奇策才力之譽,自結明主;次之,又不能拾遺補闕,招賢進能,顯巖穴之士;外之,不能備行伍,攻城野戰,有斬將搴旗之功;下之,不能積日累勞,取尊官厚祿,以爲宗族交遊光寵。四者無一遂,苟合取容,無所短長之效,可見於此矣。嚮者,僕亦嘗廁下大夫之列,陪奉外廷末議。不以此時引綱維,盡思慮;今以虧形爲掃除之隸,在闒茸之中,乃欲仰首伸眉,論列是非,不亦輕朝廷,羞當世之士邪!嗟乎!嗟乎!如僕尚何言哉!尚何言哉!

且事本末未易明也。僕少負不羈之才,長無鄉曲之譽,主上幸以先人之故,使得奉薄伎,出入周衞之中。僕以爲戴盆何以望天,故絶賓客之知,亡室家之業,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,務一心營職,以求親媚於主上。而事乃有大謬不然者。

夫僕與李陵俱居門下,素非能相善也。趣舍異路,未嘗銜盃酒,接殷勤之餘懽。然僕觀其爲人,自守奇士,事親孝,與士信,臨財廉,取與義,分別有讓,恭儉下人,常思奮不顧身,以殉國家之急。其素所畜積也,僕以爲有國士之風。夫人臣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,赴公家之難,斯已奇矣。今舉事一不當,而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孽其短,僕誠私心痛之。且李陵提步卒不滿五千,深踐戎馬之地,足歴王庭,垂餌虎口,橫挑彊胡,仰億萬之師,與單于連戰十有餘日,所殺過當。虜救死扶傷不給,旃裘之君長咸震怖,乃悉徵其左右賢王,舉引弓之人,一國共攻而圍之。轉鬭千里,矢盡道窮,救兵不至,士卒死傷如積。然陵一呼勞軍,士無不起,躬自流涕,沬血飲泣,更張空弮,冒白刃,北嚮爭死敵者。陵未沒時,使有來報,漢公卿王侯皆奉觴上壽。後數日,陵敗書聞,主上爲之食不甘味,聽朝不怡。大臣憂懼,不知所出。僕竊不自料其卑賤,見主上慘愴怛悼,誠欲效其款款之愚,以爲李陵素與士大夫絶甘分少,能得人之死力,雖古之名將,不能過也。身雖陷敗,彼觀其意,且欲得其當而報漢。事已無可柰何,其所摧敗,功亦足以暴於天下矣。僕懷欲陳之,而未有路,適會召問,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,欲以廣主上之意,塞睚眥之辭。未能盡明,明主不曉,以爲僕沮貳師,而爲李陵遊説,遂下於理。拳拳之忠,終不能自列。因爲誣上,卒從吏議。家貧,貨賂不足以自贖,交遊莫救視;左右親近不爲一言。身非木石,獨與法吏爲伍,深幽囹圄之中,誰可告愬者!此真少卿所親見,僕行事豈不然邪?李陵既生降,頹其家聲;而僕又佴以蠶室,重爲天下觀笑。悲夫!悲夫!事未易一二爲俗人言也。

僕之先,非有剖符丹書之功,文史星暦,近乎卜祝之間,固主上所戲弄,倡優所畜,流俗之所輕也。假令僕伏法受誅,若九牛亡一毛,與螻螘何以異?而俗又不能與能死節者次比,特以爲智窮罪極,不能自免,卒就死耳。何也?素所自樹立使然也。人固有一死,死或重於泰山,或輕於鴻毛,用之所趣異也。太上不辱先,其次不辱身,其次不辱理色,其次不辱辭令,其次詘體受辱,其次易服受辱,其次關木索、被箠楚受辱,其次剔毛髮、嬰金鐵受辱,其次毀肌膚、斷肢體受辱,最下腐刑,極矣。傳曰:「刑不上大夫。」此言士節不可不勉勵也。猛虎在深山,百獸震恐,及其在檻穽之中,搖尾而求食,積威約之漸也。故士有畫地爲牢,勢不可入,削木爲吏,議不可對,定計於鮮也。今交手足,受木索,暴肌膚,受榜箠,幽於圜牆之中。當此之時,見獄吏則頭搶地,視徒隸則心惕息。何者?積威約之勢也。及已至是,言不辱者,所謂彊顏耳,曷足貴乎!且西伯,伯也,拘於羑里;李斯相也,具於五刑;淮陰,王也,受械於陳;彭越、張敖,南面稱孤,繫獄抵罪;絳侯誅諸呂,權傾五伯,囚於請室;魏其,大將也,衣赭衣,關三木;季布爲朱家鉗奴;灌夫受辱於居室。此人皆身至王侯將相,聲聞鄰國,及罪至罔加,不能引決自裁,在塵埃之中,古今一體,安在其不辱也!由此言之,勇怯,勢也;彊弱,形也。審矣!何足怪乎?夫人不能蚤自裁繩墨之外,以稍陵遲至於鞭箠之間,乃欲引節,斯不亦遠乎!古人所以重施刑於大夫者,殆爲此也。

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,念父母,顧妻子,至激於義理者不然,乃有所不得已也。今僕不幸,蚤失二親,無兄弟之親,獨身孤立,少卿視僕於妻子何如哉?且勇者不必死節,怯夫慕義,何處不勉焉!僕雖怯懦,欲苟活,亦頗識去就之分矣,何至自沉溺縲紲之辱哉!且夫臧獲婢妾,猶能引決,況僕之不得已乎!所以隱忍苟活,幽於糞土之中而不辭者,恨私心有所不盡,鄙陋沒世,而文采不表於後世也。

古者富貴而名磨滅,不可勝記,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。蓋西伯拘而演周易;仲尼戹而作春秋;屈原放逐,乃賦離騷;左丘失明,厥有國語;孫子髕腳,兵法修列;不韋遷蜀,世傳呂覽;韓非囚秦,説難、孤憤。詩三百篇,大底聖賢發憤之所爲作也。此人皆意有所鬱結,不得通其道,故述往事,思來者。及如左丘無目,孫子斷足,終不可用,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,思垂空文以自見。

僕竊不遜,近自託於無能之辭,網羅天下放失舊聞,略考其事,綜其終始,稽其成敗興壞之紀,上計軒轅,下至於茲,爲十表,本紀十二,書八章,世家三十,列傳七十,凡百三十篇。亦欲以究天人之際,通古今之變,成一家之言。草創未就,會遭此禍,惜其不成,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。僕誠已著此書,藏諸名山,傳之其人通邑大都,則僕償前辱之責,雖萬被戮,豈有悔哉!然此可爲智者道,難爲俗人言也。

且負下未易居,下流多謗議,僕以口語遇遭此禍,重爲鄉黨所戮笑,以污辱先人,亦何面目復上父母之丘墓乎?雖累百世,垢彌甚耳!是以腸一日而九回,居則忽忽若有所亡,出則不知所如往。每念斯恥,汗未嘗不發背霑衣也。身直爲閨閤之臣,寧得自引深臧巖穴邪?故且從俗浮沉,與時俯仰,以通其狂惑。今少卿乃教以推賢進士,無乃與僕私心剌謬乎?今雖欲自彫瑑,曼辭以自飾,無益,於俗不信,適足取辱耳。要之,死日然後是非乃定。書不能盡意,略陳固陋,謹再拜。

諸葛亮

誡子書

夫君子之行,靜以修身,儉以養德。非澹泊無以明志,非寧靜無以致遠。夫學須靜也,才須學也。非學無以廣才,非志無以成學。慆慢則不能勵精,險躁則不能冶性。年與時馳,志與歲去,遂成枯落,多不接世。悲守窮廬,將復何及!